學達書庫 > 趙玫 > 朗園 | 上頁 下頁
十六


  那讓我看看你的傷疤也行。傷疤一定很莊嚴吧。能讓我看看建國巷人的忠誠嗎?

  蕭思我勸你還是老實點,別亂說亂動,你剛才的話已經有小反革命的味道了,你還是考慮一下你的下場吧。

  你這樣說起來像像個總司令了。宇建你搬來這麼久,去過朗園的地下室嗎?那裡很黑,像個地窖,門就在咱們這座鏤的後面。我會在那裡等你的。我偏要看看你的傷疤。你會膽怯畏懼害怕嗎?總之,我等你,咱們五分鐘以後在黑暗中見。

  思放開了抓著宇建皮帶的那只蒼白的手。轉瞬,這個漂亮的女孩兒就像個幽靈一樣飄走了。

  宇建站在噴水池前的陽光下仿佛做了一場白日夢。蕭思的消失使他不知道蕭思是否存在過。他也不知是不是該去那個黑暗中的地下室。他的心有點萌動,那是從不曾感受過的一種萌動。他覺得他猛然間有了種知難而進的欲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怎麼能敗在一個小女孩的手下呢,你會膽怯畏懼害怕嗎?一個女孩子說出這樣的話是挑戰的同時也是輕蔑。而他宇建一向是勇往直前的,從沒有在任何場合退縮過。此時宇建的心裡就像是一盆沸騰的開水。

  唯有引誘的這一層是宇建沒有意識到的,或者他意識到了卻不願把它們明朗起來。

  宇建在噴水池的陽光下站了整整五分鐘。然後他便朝著思消失的那個方向,朝著朗園樓後邊的那個門堅定地走去。

  其實宇建儘管堅定,他還是多少有點迷茫。他是懷著一種獻身的精神向那個地窖般的黑暗走去的。宇建在撥開了樓後面空地中的草叢後,便是到了那扇已真正年深日久的粗糙的木門。

  宇宙建推開了那扇門。隨著吱吱嘎嘎的響聲,便有一股潮濕的陰冷的氣味湧過來,那氣味幾乎使宇建窒息。宇建本能的想到,這就是那些見不得陽光的地方所特有的黴爛而污濁的空氣。宇建開始在黑暗中走下樓梯。他什麼也看不見,只能像瞎子一樣沿著冰冷的牆壁一步步向前摸索著。宇建磕磕絆絆。突然在很遠很深的地方響起蕭思清脆的聲音。那聲音使宇建驟然一驚。他仿佛遇到鬼了,周身頓時一身的冷汗,其實宇建是知道思在這地下室的。

  你從來沒到過這地方吧?思的聲音在很遠很深的地方帶著回聲遊蕩。這是朗園的儲藏室,也是過去覃家僕人住的地方。但這地方解放後就沒人住過了,一直荒蕪著。你聽到我的聲音了嗎?宇建,宇建是你嗎?你過來;大膽地向前走,地上很平,到這小窗邊來,這是這裡唯一能看見地面唯一能有光亮的照進來的地方。

  思的聲音在這地下的空間裡顯得很空洞。

  宇建終於看到了那扇透著微弱天光的小窗。那微弱的光亮正無力地傾瀉進來,並照亮了站在窗邊散亂著頭髮的蕭思。宇建的心更加蔭動。他後來才發現,唯一可以使他忘掉他的革命造反事來的時候,就是他心生蔭動的時候。

  宇建有點步履沉重,但他還是堅持著一步一步向前走。他走得很緩慢,但是他不能阻止自己向前走,就像他不能阻止他心的萌動。宇建第一次在走過了長長的黑暗之後,驀然看見了朦朧天光下的一個美麗女孩兒的臉。宇建忍不住他心的悸動,那是一種非常奇特的感覺。他被那感覺誘惑著。此刻,即使是那些導師阻止宇建,宇建也不會停下腳步。他終於慢慢地接近了木窗,接近了天光,接近了那個木窗邊的驕矜的小姑娘。

  蕭思的聲音再度響起來,她說你真值得被那麼多人崇拜嗎?

  蕭思又說,能告訴我該怎樣擺脫目前的困境嗎?我不願總被黑帽子壓著,走資派是蕭東方,而蕭東方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他是你父親,他門身上流著他的血;而他的血是黑的,你懂了嗎?

  可我們長著我們自己的大腦。血統論早就被批判過了。你們這樣搞也叫株連九族,而且,父親根本就不愛我們,我們也很少見到他。

  但你們卻是生活在充滿著他反動思想毒汁的家庭裡,你們會不受影響嗎?哪怕是被動的。你們接受的影響是無形的,因此也才是最可怕的。

  那麼你就不願試著改造這樣一個女孩兒?

  改也難,當然……

  這時候蕭思走過來捧住了宇建的臉。她的冰涼的小手在宇建的臉上撫摸著。她說,我也願意成為崇拜你的一員。我可以無條件地接受你的思想,接受你的精神。你來影響我們吧。然後蕭思把她的手移下來,去解宇建軍裝上的扣子。她說讓我來看一看傷疤好嗎?你不要躲,來,離這窗近一點,讓我來看一看,看得清楚些。

  宇建的胸膛被裸露了出來。蕭思果然在他胸膛的左側,看到了一塊非常明顯的,微微鼓起的,被針別插過的傷疤。蕭思用她細長冰涼的手指去觸摸那傷疤,並且喃喃地說著,多麼英勇,多麼頑強,這下面就是心臟,很疼嗎?忠誠的印跡。我也要留下這種印跡,作為崇拜的證明,來,幫助我。

  蕭思開始解自己襯衣的紐扣。

  她赤裸的胸膛立刻暴露在柔和的微光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