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高陽公主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他想,他把這決定的權力交給高陽。他要讓高陽來決定他的未來,他的命運。

  然後他等待。等待著那個遲遲到來的黃昏。

  黃昏終於抵達。

  當黃昏終於抵達的時候,天突然陰暗了下來,並開始飄起濛濛的霧靄一般的小雨。

  辯機在殿堂前的回廊上徘徊著。他等待著。他想他的命運從來就不在自己的手上。在菩薩那兒。後來又在高陽那兒。連寺院的晚鐘都撞響了,但公主卻沒有來。辯機內心深處充滿了絕望。

  他譯經的偉業和他的高陽及孩子,這所有的,無論什麼他都不願失去。但是,命運能使他好事成雙嗎?

  然而就在會昌寺那兩扇朱紅大門就要閉合的時刻,那個穿著深色長裙的貴婦人便在細雨中翩然而至。

  公主遠遠地看見了正等在雨那邊的辯機。辯機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那巨大的大雄寶殿前,竟顯得那麼渺小,那麼微不足道。眼前的這一幅圖景使她第一次感覺到了那「法力無邊」的莊嚴、冷酷,和慘無人道。

  高陽並沒有急匆匆地奔向辯機。

  她依然照每次進香的先例,先是燃上一炷香,然後跪拜,然後磕頭,祈求佛祖的保佑。她很平靜很嫺熟地做著那些佛事。她心中安寧毫無怨恨,她認為她得到的已經夠多了,她為此已經很感謝佛了。她是那麼虔誠。

  然後她從那巨大的佛像前緩緩地站起來。高陽想,在佛像前她此刻也一定如辯機般那麼渺小,那麼微不足道。

  然後她穿過那渺小穿過那微不足道緩緩地走向辯機。她抬起頭。她看見了辯機那雙已經變得有些黯淡的藍色的眼睛。她想那是因為歲月的磨蝕。

  有時候,在美麗的黃昏裡,他們會在會昌寺寧靜的院落裡散步。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們似乎已並不急於跨進辯機的寢室。今天他們也很想在這濛濛的雨中在會昌寺的威嚴與淒冷中散散步。他們不謀而合。辯機剛剛一轉身,高陽公主便跟了上去。

  這是他們多年相濡以沫的默契。

  他們不講話。

  他們這樣走著。看盡了黃昏,直到沉沉的黑夜降臨。

  有時候,辯機會偶爾問起他們的孩子。他只是從佛心出發,所以他問起他的孩子就像是問起這人世間所有的孩子。辯機從未見過他的兩個兒子。他也許心裡也很想見到他們,但是他卻從來不許高陽把他們帶到寺院中來。

  而今天辯機卻突然說,他是多想見見兒子們。他還說,他會在心裡永遠愛著他們。

  辯機又說,我們在一起也有八九年了吧。有了這八九年,有了你,我便是死,也死而無憾了。

  高陽公主停了下來。她驚異地看著辯機。你怎麼啦?怎麼淨說些這樣的話?

  高陽攔住辯機,她的眼睛裡充滿了驚恐。辯機無法躲避那淒婉的審視。他遲疑著。但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他還沒有勇氣。

  最後他們終於回到辯機的那個簡陋的小屋。屋內只有一張木桌,一張窄窄的木床。

  八九年過去,高陽公主已經出落成一個真正的美婦人。辯機怎麼能夠抗拒?怎麼願意抗拒?

  這一次,等到他們終於完成了喘息和呻吟,完成了撞擊和接納,辯機說,你決定吧。辯機鼓足了勇氣,對那女人說,你決定吧,我的所有的一切我的生與死都握在你的手中。我愛你,聽你的……

  起伏不定的喘息終於平靜下來,高陽流出了眼淚。

  那是預感。

  黃昏時高陽走進會昌寺當她在大雄寶殿前看見了那個渺小的孤零零的辯機時,那預感就存在了。

  高陽說,你說吧,我知道會有事情就要發生了。是不是你要離開我?是不是因為那個玄奘回來了?是不是你的才華學識太超凡了?是不是你太獻身於你的宗教了?是不是你討厭我了嫌棄我了?你說呀,到底都發生了些什麼?

  高陽公主哭著。

  她就那樣赤身裸體地,不准辯機靠近她。

  辯機說,我舍不下你。但我想去譯經,去接近那佛學的真諦。去譯經對我來說也至關重要,這是我一生所渴求的理想,這是塵俗之人所無法理解的。

  可你難道不是俗人嗎?你不是俗人又怎麼可能和我這樣在一起?

  不,不,這不一樣。我是千方百計要掙脫這些的。高陽,你要幫助我。為了床笫之歡我拒絕這次機會,那我畢生都將消磨在這小小的會昌寺內。我不能甘於這等平庸,我不能斷送我的前程……

  辯機,辯機你在說什麼?你是說我平庸嗎?你是說是我耽誤了你的前程是我在阻礙你實現你宏偉的抱負嗎?

  不,我不是在說你。我是說我們。是說我自己。我們沒有前途。我不想再拖延下去了,也不想再這樣無休止地毀著我自己了。我們必須作一個決斷。我們不能一輩子這樣。常言說長痛不如短痛。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你來決斷吧,你……

  高陽公主緩緩地下床,緩緩地開始穿戴。

  然後她站在窗邊,看著窗外的那夜的雨。她說,還要我來作什麼決斷呢?其實你的決心已定。

  不,不是這樣的。辯機從身後抱住了高陽。辯機說,當然是由你來決定。我一切都聽你的。我希望你能幫助我,能幫助我作一個最後的選擇。

  高陽扭轉身。

  她說,你如果去了,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不,不會了。

  那麼,你還會想念我,想念孩子們嗎?

  是的,我會永遠想念你們。

  只是,你已經不再愛我……

  不,我會永遠永遠愛你的,只是用另外的一種方式去愛,去惦念,去祈禱……

  辯機你不要再解釋了。其實這抉擇已經有了。你那佛經就那麼重要那麼神聖不可侵犯嗎?你為什麼一定要走?八九年了。自從和你在一起,我便再沒有過任何男人。儘管你是佛門之人,但我們終於還是衝破了那禁忌,因為愛而走到了一起。為什麼他們連你也要搶走呢?什麼玄奘?我恨他!幹嗎要鼓動父皇譯經?幹嗎偏偏要挑中你?把你掠走?我恨他!恨這殿堂!恨這會昌寺!更恨那弘福寺!還有這討厭的袈裟還有你的修行你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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