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高陽公主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她把她的兩隻冰涼的手放在辯機的肩膀上。她哭了。她說,你怎麼能說出不見我呢?我在大門外整整等了你一夜。而這之前我上了山。你能知道我在山上見不到你時那絕望的心情嗎?你知道我是怎樣滿懷著欣喜上山的嗎?我想見到你。我想告訴你我們的兒子是怎樣地像你,想告訴你他也有一雙和你一樣的藍色的眼睛。可是你在哪兒?你讓我滿懷的希望落空。山上山下,馬不停蹄。來到這會昌寺,聽著寺院的晚鐘我苦苦等待,而你又把我關在了門外。你就真的忍心永遠不要我,永遠不要你的兒子嗎?你就真的要斷了這份情緣嗎?你怕我什麼?怕我辱沒了你的名聲?怕我耽誤了你的飛黃騰達?怕我是當朝皇帝的女兒,是堂堂宰相的兒媳,又是別人的妻子?……辯機,別離開我。我自從嫁給房遺愛,便已心如死灰。但卻沒想到在我絕望的那些日子裡我竟在山林中遇到了你。我們在一起是多麼美好。緊接著便是懷了你的兒子的那種種痛苦。那兒子是你的,而我卻是房家二公子的女人。這是怎樣地大逆不道。我寧可大逆不道,因為我愛你。為了這愛我寧可去死。我冒著生命的危險到山中去向你告別,那是怎樣的苦痛你知道嗎?但是我快樂我幸福。我是死過的人了。但上天賜給我和我們的兒子平安。然而你卻逃走了。不見我們。把我們丟在那沒有親人也沒有溫暖的房家……不,別這樣,辯機你轉過頭來……

  公主跪了下來。

  她從身後抱住了辯機。

  她輕輕地解開辯機身上的袈裟。她說,脫下來,這袈裟看上去太可怕了。它蓋住了你的血肉之軀。讓我們脫下它。我並不想剝奪你的信仰和追求,我知道那是你生命中的幾乎全部。我只要我的愛,那麼微薄的一點點愛。把它給我吧,讓我們……

  不!辯機扭轉身。這裡已不是終南山。這裡……

  這裡怎麼啦?難道你來到這裡就能割斷對我的想念嗎?難道這寺院高高的圍牆就能阻擋你對我身體的渴望嗎?

  但佛是看得到的。他此刻就在我的心中。辯機掙扎著。

  不,他什麼也看不到。他是虛幻的,而我們才是真實的。我已經沒有人疼了。父皇也不再疼愛我。唯有你,唯有你是我的親人。別再拒絕我了。你看,我已經摸到了,你的強烈的欲望。來吧,我愛你,我愛你……

  高陽公主昏了過去。她倒在了面壁的辯機懷中。

  從此,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一位美麗的貴婦人坐著馬車來到會昌寺燒香磕頭。她很神秘。沒有人知道她是誰。她總是在黃昏的時候來。然後虔誠地跪在大殿裡。她會閉著眼睛在那裡長跪不起。直到信徒們紛紛離去。然後,會昌寺朱紅色的大門關閉。晚鐘響起。如歌般回環。那婦人被暗夜吞噬。誰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也許是深夜。也許是黎明。

  辯機最終無力抵抗。

  只有當每天清晨,當鐘聲響起,當那朱紅色的大門開啟的時候,會昌寺才又恢復出它宗教的本真。而只有當虔誠的信徒們跪拜在大殿的佛像前,辯機也才又披上那一襲虛偽的袈裟,恢復他佛門僧人的道貌岸然。

  這現狀誰也不能改變。當事人已完全身不由己。

  這樣五六年過去。

  五六年的歲月中,他們始終堅持著這無奈的纏繞。

  高陽公主又生下了一個男孩。仍是辯機功德圓滿的成果。

  到了貞觀十九年初,長安城裡出現了一件轟動整個京都的新聞。十七年前為探求佛教真諦離開長安前往西域的唐三藏玄奘,在這一年的正月裡,歷盡艱辛返回了長安。當時的長安,佛教已開始深入民心,因此唐玄奘的歸來,便立刻成為轟動全城的新聞。

  其時唐太宗李世民正在籌集兵馬,準備親征高句麗,以完成他一代君王的英雄夢想。得知玄奘返唐,他竟也極想會見玄奘,以圖瞭解西域諸國的情形,甚至構想西征擴大唐帝國的疆域。

  正月二十三日,唐太宗李世民召見唐玄奘,對他的西域之行欽佩不已。他對玄奘婉言相勸,希望他能斷然還俗,在朝廷之中做一名高官,幫助太宗處理西域方面的諸多政務,為日後征戰西域打下基礎。而自幼遁入空門,歷盡艱辛,且已被佛家法義千錘百煉的唐僧,怎麼可能離棄他早已深入骨髓的信仰呢?於是唐僧謝絕了唐太宗,並懇求皇上能允許他盡餘生之力來翻譯他從天竺國帶回的那些佛學經典。

  其實,一向以道家李耳為祖先的唐太宗李世民一直對佛教不感興趣。唐太宗之所以召見玄奘法師,是因為他對西域的疆土感興趣,對玄奘西域的經歷和見聞感興趣。但玄奘的執著和不屈不撓的精神感動了他。他進而認定,一種宗教之所以引得這麼多精英不惜生命地去追尋,這宗教必是有它的力量和魅力。於是,唐太宗欣然敕許玄奘組織班子譯經。並將太宗為紀念亡母太穆皇后竇氏在長安建立的弘福寺,批准為譯經的場所。

  唐太宗的這一敕許,無疑給了唐玄奘極大的支持,同時也是朝廷對佛教的某種首肯和弘揚。有了皇上的許諾,這譯經就不再單單是玄奘個人的行為,而是成為了朝廷的事情、國家的事情。不僅所需費用一律由朝廷籌措,就是那些德高望重、才學兼優的譯經高僧,也將由朝廷統一徵召。然而唐太宗作出這一敕許的決定是有條件的,那就是他要求玄奘首先為他撰寫一部關於西域見聞的著作。唐太宗並不是真的想讀那種種新奇的域外故事,而是希望在向西擴充大唐的版圖之前,能對西域那片陌生的土地和人情有一個大致的瞭解。

  這就是後來由唐玄奘講述、由辯機代筆撰寫的那部被載入了史冊的《大唐西域記》。

  世事往往就是這樣陰差陽錯,原本是玄奘的事情,或僅只是佛教的事情,後來竟也成了辯機的事情,而高陽公主居然也被牽涉其中。

  皇上的洪恩敕許加之玄奘的急切,使譯經的工作立即緊鑼密鼓地籌備了起來。此次譯述弘揚佛教經典事關重大,於是玄奘特別選擇了九名全國最優秀的、也是知識才學兼備的僧人從事譯著,歷史上稱他們為綴文大德九人。他們中最著名的是,終南山豐德寺沙門道宣,簡州福聚寺沙門靖邁,豳州昭仁寺沙門慧立,還有,長安會昌寺沙門辯機。

  多麼可怕。

  長安。會昌寺。沙門。辯機……

  被朝廷和大名鼎鼎的法師招募譯經,應當說對於任何一個有抱負的和尚來說都是個求之不得的機會。對於沙門辯機應當也是如此。就在這夢想成真的時刻,他怎麼了?

  辯機他突然猶豫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離得開這清幽而又溫馨的會昌寺。他更不知道與他心心相印、已經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的那個女人是不是也能接受他這事業的美夢。倘他有一天真的跨入了弘福寺的伽藍,也就意味著他已經捨棄了他深深愛著的他離不開的那個女人。

  再也見不到高陽公主的那思緒使他痛苦萬分。

  所以辯機不能夠裁決他是不是要去弘福寺。

  那已經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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