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高陽公主 | 上頁 下頁 | |
三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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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公主一邊說著一邊去撕扯辯機那黃色的袈裟,去撕扯辯機那些佛學的書籍。她把辯機的袈裟撕成一條一條的碎布,她把那些佛家的書籍撕成一張一張殘破的紙片。 辯機呆呆看著高陽公主在那裡毀壞他所有的志向。他很心疼,但是他任憑她。他知道事實上她已經作出了決斷。 一種生離死別的感覺在辯機破碎的小房子中彌漫著。他們的心也隨之破碎了。還有破碎的愛。 高陽公主是在黎明時分離開會昌寺的。會昌寺的朱紅色的大門在開啟的時候發出了吱吱呀呀的響聲。那響聲劃破了黎明的寂靜。那響聲哀哀怨怨又驚心動魄。 一直等候在高高的紅牆之外的馬車緩緩地離去。會昌寺的晨鐘響了起來。 接下來是一段十分陰暗的日子。 沙門辯機在五月正式搬進弘福寺之前,他被朝廷招募委以譯經重任的消息就早已傳了出來。赴任之前,辯機依然住在會昌寺內。人們羡慕他,然而眾人卻並沒有在這個年輕有為的佛家後生的臉上,看到過一絲志得意滿,甚至連欣慰和喜悅也沒有。 沒有人知道辯機究竟是怎麼想的。人們只以為這個和尚是真正的高人,他已透徹地看破了紅塵,是連這騰達升遷都視作了身外之物,是完全進入了超凡脫俗的境界。於是人們越發地敬仰他。 辯機已然成為人們心目中的偶像,成為眾生普度的寄託和希望。 而此刻辯機的心中,卻是一片茫然。 沒有什麼比在訣別之前還要終日廝守在一起更令人痛苦的了。這簡直是苦難。呆一天就會少一天。呆一個時辰就會少一個時辰。然而,歲月如梭,光陰似箭。 那輛神秘的豪華的馬車在那一段時間裡總是停在會昌寺的門外。 人們知道馬車的主人是那位美麗的貴婦人,卻不知那美麗的女人就是赫赫的高陽公主。 在這被極度苦難和極度歡樂澆鑄的兩個月的光景中,唯一的一次,高陽和辯機一道登上了終南山。他們想一道再去看看那草庵。那是他們當初相遇、相愛的故地和見證。 單獨的兩個人。 各自騎著自己的馬。 辯機脫掉了他的袈裟。在塵世中。最後的塵世中人。 有時候高陽會坐在辯機的馬上。坐在他的胸前,讓他在躍馬揚鞭中從身後摟抱和親吻。有一個瞬間她突然想到了吳王恪。她想他們騎在馬上的情形似曾相識。那是同恪在一起。但如今恪也不知在何方。高陽想到這些的時候更加絕望。她扭轉身趴在辯機的胸前哭了起來。 此時已是很美的春末。在清香濃郁的野花叢中,他們時走時停。他們躺在青青的草地上,他們親吻。然後他們融進大自然。一次又一次。幸福的呻吟沉入山中的鳥語花香,化為美妙的天籟。唯有這一次。今生今世唯有這一次。在隱密的山林之中,他們能像一對真正的夫妻那樣無拘無束地天然本色地生活在一起。 仿佛已被澆鑄在一起。最後的光陰,那光陰逼迫著。他們離不開。他們總是親吻總是親吻。像被什麼追趕著。那草屋中那青草中那溪水旁那巨石上那野花間那懸崖頂。他們的身影無處不在。 他們誰也沒有勇氣去挑戰那未來的苦難。他們寧可接受苦難。他們緊抱在一起在山野的寂靜中大聲地哭。一切已到了極致,終結便降臨了。接下來是恐懼。對漫長的黑夜的恐懼對痛苦的思念的恐懼,還有,對彼此的那充滿了魅力的身體的恐懼。於是他們沉默。在沉默中最後說,我們回去吧。 沒有燃盡的篝火。 高陽拿起那段沒有燃盡的松枝。她舉著那火緩緩地走向那圓形的小屋走向那祭壇。高陽把她手中的火把靠近小屋木頂邊的乾草。她扭轉頭看了一眼遠遠地站在林中空地上的辯機。那麼完美的一尊冷漠的青銅雕像一般的男人。然後她毅然地將那火把投進了已被他們收拾得乾乾淨淨的草屋。 那是他們的儀式。 從此他們再無退路。 他們開始下山的時候已是清晨。他們各自騎在自己的馬上。默默地下山。他們勒緊了韁繩。他們幾乎不讓馬向前走。他們拖延著,拖延著,他們怕走近那個最後的時辰。 蒼茫的大山變得遙遠。而那殘酷冷漠的會昌寺就在眼前。 什麼是真正的絕望。 他們下馬。在暗夜中。他們四目相視卻看不見對方的眼睛。驟然間他們抱在了一起。緊緊地。令人窒息地。 他們在夜色中分手。南轅北轍般。但是他們突然都勒住馬扭轉了身,都絕望地伸出了他們的手臂。他們想去抓住對方的手。他們努力了,他們去抓了但是他們最終誰也沒能抓住。 黑夜在將盡的時候將他們彼此吞沒。 第二天清晨。 在會昌寺。 沙門辯機要親自主持最後一道佛事,和會昌寺的眾多信徒們告別。然後,他便會在信徒們的歡送中離開這座他永不會忘懷的佛寺。 佛事隆重非凡。 信徒們跪在辯機的對面,而他卻對腳下的芸芸眾生視而不見。 在彌漫著的香火中,辯機勉強地進行著那一項一項的儀式。辯機突然覺得神情恍惚,體力不支。然後他摔倒了。有一個瞬間他失去了知覺。 他仿佛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呼喚。那是一種哀叫。那麼熟悉的。但是他睜開眼睛卻看不見她。他恢復了神智。他緩緩地站起來。他要堅持把佛事做完。他不能草率了會昌寺的這些信徒們。他們是那麼地愛戴他。他帶領信徒們誦經。 辯機站在那裡。 他沒有力量。儘管他緊閉著雙眼,他還是感覺到了那個女人的存在。她就在人群中。她比他所有的信徒更愛他。但是他不敢當著眾人承認他曾跟那個女人通姦。他緊閉著他的雙眼。然而她轉瞬即逝。在恍惚之間辯機知道他此生再也看不到她了。他的罪惡結束了。 他在那沸騰的歡呼聲中依稀辨出了十分尖細的童稚的喊叫。順著那喊叫聲望過去,他震驚了。第一次,他看到了那兩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他們也在向他歡呼。 那兩對藍色的明亮的眼睛。 他在眾人中一眼就認出了他們。他知道這兩個純真的孩子是他的骨肉。他亢奮起來,第一次有了做父親的那種慈愛的情懷。是實實在在的那一種,是具體的愛而不是泛愛和博愛。 於是他朝他們走去。他想走到他們的身邊擁抱他們。但是他立刻就被人群包圍了,淹沒了。他伸出手來,想去撫摸那兩個男孩。但他的手卻被擁擠著他的那些信徒們抓住了。誰都想摸一摸綴文大德辯機的手。他固執地沖向那兩個孩子。一股一股的人潮。誰都想摸一摸他,誰都想與他親近。他擠著。他就要靠近他們就要觸摸到他們就要抱住他們親吻他們了,在那至關重要的一刻,他甚至在想他是不是還要搬到那弘福寺去譯經。那佛經有什麼了不起的,比起他的兒子來又算得了什麼呢。就算是他能夠捨棄高陽,他又怎麼能捨棄兒子們可愛鮮活的生命呢?一旦他抱住他們,他就會把他們舉起來當眾宣告,這是他的兒子。他不管他的信徒們會不會傷心失望。辯機拼力地在人群中擠著。他就要接近他們了就要觸到他們那稚嫩的肌膚了,突然間一股人流擁了過來…… 那是天意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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