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八月末 | 上頁 下頁
五十八


  後來,當我親眼看到她身上噴濺的商人的血,我覺得連我的人生信念都坍塌了。

  您真的沒聽說過,兇手經常潛入小區嗎?警官顯然不想再聽他沒完沒了的表白了。

  畫家望瞭望伊和女鄰居,然後點頭,小區裡很多人都知道。

  那麼,您對此就沒有戒心嗎?警官開始展露他的雄辯。或者,您對此就沒有惻隱之心嗎?是的,在她最需要的時候,您並沒有伸出援手。您是自私的,甚至冷酷。或者對您的藝術而言,她的利用價值已經沒有了。所以您也像商人一樣地拋棄了她,或者您至少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這樣想,那些掙扎在絕望邊緣上的人又該怎麼辦?她們是被整個的人群丟棄了。當然,您也許並沒有那樣做,您只是想和她保持某種距離,進而洗清自己。您沒有像伊女士那樣,勸說她,給她以愛,以溫暖。甚至有時候把她帶回家中,讓她睡進她的客房。而您,您在她身上獲取的難道比伊女士還少嗎?

  伊的聲音緩緩流淌。就像開裂的冰河下面那涓涓細流。和畫家一樣,伊說,她也沒想到人魚會殺人。她想留住她的,她甚至已經為她在碼頭健身中心找到了一份教舞的工作。她一直在等她。

  伊說,從第一眼看到這個女孩,就本能地認定了她就是安徒生童話中的那個小美人魚。伊覺得她走在木棧道上,她的雙腿一定很疼。伊不知這種很疼的感覺從何而來,甚而這疼痛如電流一般地,竟也傳導到了伊的身體上。於是她聯想起安徒生那個無限淒美的故事,她堅信眼前的這個女孩就是人魚。從此和不愛她的王子在一起,直至犧牲掉自己的整個生命。於是生命如輕煙一般地風飄雲散……

  所以,這個女孩的命運,從一開始就已經被規定下了。伊說到這裡不禁哽咽,以至於人們幾乎聽不清她的話。

  是的,很可能,我就是殺了這個女孩的兇手。是我將她比作人魚的。是我在惋惜她那麼美麗的水一般流動的魚尾,也是我在憐惜她的疼痛的雙腿。但是為什麼從第一刻,我就認定了那個女孩的未來?不,那不是我,而是那個殘忍的安徒生。是他要讓她成為飄散在海面上的,一個美麗的氣泡。

  後來我開始了《八月末》的寫作。那是導演十分看重的一部影片。而此前他已經沉寂了很久,甚至對自己的未來都失去了信心。於是他闡述關於這部電影的理念。他說這是一個發生在海邊的兇殺故事。但影片中每一個人都不是原則意義上的壞人。他們是被逼上絕路的,當然也是性格使然。但被殺的那個人一定是男人,而殺人的那個人一定是女人。不知道他想要表現的是什麼,男人的無辜,還是女人的殘忍?

  如果把男人和女人的角色倒換過來呢?我是說,有時候也不妨換位思考,也就是將心比心,伊小心翼翼地申辯著。如果是男人被拋棄呢?那麼他會殺了女人嗎?在片刻的沉默後,伊回答了自己。答案是,男人也一定會殺了女人的。

  在這個究竟是男人殺人還是女人殺人的問題上,我們一直有分歧。這分歧產生於我第一次見到人魚的那一刻。那一刻我就意識到,她遲早要化作氣泡,飄散在海面上。所以我一直覺得殺了人魚的是王子,因為王子並沒有意識到人魚的犧牲,和人魚的愛。於是男人殺人的意念就形成了,並且根深蒂固。直到不久前才意識到,我所以如此堅持,其實僅僅是為了保護這個人魚一般的女孩子。

  但最終還是被導演不幸而言中。是的,殺了那個男人的終於是女人。然而她儘管殺了男人,但最終被殺的,還是女人。你以為她殺了她愛的人,她還能活嗎?她即或活著也一如行屍走肉,你以為她還有靈魂嗎?

  這就是未來我們將看到的,一個女人殺人的故事。能想像嗎,一個人殺了一個人,不是因為恨,而只是,出於深深的愛。如果那男人高尚,他或者就不該去折磨那個女人。她已經為他付出了那麼多,多到她再也不能回頭。也許那男人在瀕死的一刻,心中曾滿懷了深深的愧疚。他甚至以為自己已惡貫滿盈,覺得是自己殺了那個女人。是的一種負罪感使他突然崇高了起來,仿佛置身於主的庇護之下。或者他覺得唯有一死,才能抵償他在女人身上犯下的那諸多罪惡。於是他懇求那個女人殺了他。他知道那就等於是他們同歸於盡。他所以肯於將自己的性命交出來,是因為他確實已經不再愛她了。所以與其讓她在這種沒有愛的淩辱中艱辛存活,不如乾脆死在她的刀下,結束自己,也結束她。

  是的,我寧願相信那個男人是求死的。伊斬釘截鐵。

  否則,怎麼解釋他既不反抗也不曾掙扎,就聽憑人魚在他胸前一刀一刀地切割著。他不喊叫不哀告甚至一聲都不吭。就那樣躺在血泊中,讓自己的血濺到那個赤身裸體的女人身上。

  是的,要有著怎樣想要償還的願望,才能讓自己的身體如此任人淩遲?是的,要怎樣堅忍的意志,才能讓血管裡的鮮血一點一滴地流幹滴盡。是的,他已經閱盡人間春色,已經活夠了,於是了斷。但同時又以他的死亡證明了,有時候,女人就是比男人更殘忍。

  伊說到最後的時候,看了一眼導演。她覺得那是在怨恨他。為什麼一切都要按照他的軌道?是他要那個男人死的,也是他逼使那個女人殺人的。伊於是不能原諒導演的尾聲。她覺得他們之間的分歧將永遠不能彌合。

  在所有被偵訊的嫌疑者中,最後就只剩下了女鄰居。她始終目光如炬,看著前方,卻又仿佛什麼都不曾看到。但是她卻始終堅定不移地看著,然後便在雙眼的空茫中,開始了她近乎悲愴的陳述。

  她說,我身上從來沒有沾到過那麼多血。我把他抱在懷中時就感覺到,這個人已經沒有脈搏了。我覺得恨一個人也用不著採取如此極端的方式吧?要恨到怎樣的徹骨,才能將人的皮肉切割成如此一道道溝壑?

  是的我們已經做了很久的鄰居。和伊,和畫家,甚至和那個死去的人。如果說女人是有同情心的,但是,從見到兇手的第一刻,我就決計不會同情她了。她的諸多的劣行可謂令人髮指。而最最讓人難以接受的,她竟然轉瞬之間就能從一個男人的床上,換到另一個男人的床上。如果對她這種毫無廉恥之心的行徑,我們都不能達成共識,那麼,我們也就無法解釋在最後的一刻,她怎麼能如此殘忍地將刀刃插進受害者的胸膛了。

  是的,我看到了你們不贊同的目光。我知道現在,唯有我,是站在對立的立場上。你們全都一邊倒地對那個兇手滿懷了同情,那麼死去的人就白死啦?怎麼能如此連黑白是非都顛倒呢?

  結果是什麼,關鍵是,那個最終的結果。你們難道看不見嗎?還是故意忽略,甚至偏袒?那麼我來告訴你們,結果是,有人被殺了,他就躺在我的懷中。我的衣服上浸滿了他的血,而那個罪犯,卻活著。

  而你們,為了那所謂的同情心,你們竟不惜歪曲事實。你們真以為殺人不是罪嗎?甚至殺了人還是無辜的?

  在場的所有被偵訊者都瞠目結舌,甚至警官也警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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