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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十八、每個人都像嫌疑犯

  似乎每個鄰居都有了嫌疑。

  明明人魚渾身上下都是血,手裡還拿著那把滴血的刀。

  警察們連夜開會分析案情。每個人都力圖彰顯自己的聰明才智。一位見多識廣的警官別出心裁,他的分析就像是一個虛構的偵探小說。

  一個聲稱自己殺了人的神經病,難道就一定是殺人犯嗎?再說他們中沒有任何人,真的看到過她殺人的過程。那麼即或真是她殺的,誰又能保證不是被她身後的某個人指使的呢?據我們所知,這個小區裡想要殺死商人的人太多了。

  首先畫家就難逃干係。人們曾親眼看到他和商人在小區的街心花園大打出手,他們怎麼可能不結下難解的怨恨呢。儘管這場格鬥在鄰居的干涉下,終於化干戈為玉帛,但誰能保證他們就真的不再相互仇恨了?是的他們都恨不能殺死對方,為此牙根被咬得咯嘣咯嘣響。當然畫家大可不必親自操刀,只要稍稍地那麼一挑,人魚即會立刻撲向遺棄她的商人。

  其次,可疑者或許就是那位一向不苟言笑、不動聲色的女企業家。她難道就不可能成為那個幕後指使者嗎?或者整個殺人的計劃就是她一手謀劃的。顯然她和畫家站在同一條戰線,同一個戰壕。所以,必然的,他們會結成同一個聯盟。案發之後,他們自然也會本能地建立起一個堅固的攻守同盟。以她的本來已經非常成功的實業,她怎麼會想到去包養一個畫家呢?她不僅是他的伯樂,簡直就是他的銀行。而且她一直看不起商人,尤其對他的頻頻更換女人始終耿耿于懷。這和她有什麼關係呢?他是單身,他當然有資格篩選未來的新娘。顯然,這份操心超出她的關注範圍了。

  還有伊,她當然和商人那樣的暴富者格格不入。誰都能看出她對商人那一類她所謂的「人渣」不屑一顧,但是她女兒卻和商人打得火熱,甚而徹夜不歸,這顯然惹惱了她;而她女兒在畫家閣樓上留下的那幅裸體油畫,又被傳播得幾乎無人不曉,這當然也讓她非常地不舒服。但是她也許並不知道那些流言的散佈者,就是住在她隔壁的那位畫廊捐助者。是的整個夏天,她女兒都坐在海灘上。儘管身邊偶爾有人魚相伴,但人魚不過是個幌子。每天和她女兒逢場作戲的其實就是那個商人,這些她都能透過廚房的窗清晰地看到。女兒和這樣一個近乎流氓的男人在一起,她對此能夠安之若素嗎?除非她有更大的陰謀。她當然不會把責任攬在自己女兒身上,她覺得是那個商人厚顏無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所以,她似乎也不能被排除在嫌犯之外,她恨那個商人,這是顯而易見的。

  至於案發當天她家中的那兩位拜訪者,他們時而會前來探望她這位海邊孤獨的電影編劇。尤其被稱作導演的那個年輕男人,故事一開始的時候他就出現了。他在她和他的關係之間,編織了一幅隱隱晦晦曖曖昧昧又欲罷不能的圖景。或者,說不定他們也參與了這個陰謀,充當了這場殺戮中某個不太重要的角色。

  於是,商人的左鄰右舍似乎都脫不了干係了。以至於人人自危,誰都不知道殺了那商人的究竟是誰,抑或,他們每個人都是兇手的一部分?

  事實是,警方對死者的左鄰右舍進行了一番地毯式的偵訊後,卻還是不能讓兇殺的真相水落石出。複雜的人物關係就像絞在一起的亂麻,除非讓所有的利益關係都清晰起來,才能在蛛絲馬跡中慢慢接近案件的真實。

  於是警方中不知哪位突發奇想,提出應進行一次聯合偵訊。將死者的所有鄰居召集在一起,在大家共同的對證中,拼湊出事件的原委,讓那個真正的兇手浮出水面。

  警方的這個意見立刻遭到了業主們的抵制。而他們沒有朝向警方,而是把怨憤發洩在了物業保安的身上。一時間業主的責難聲四起,為什麼一個「神經病」可以長期在小區內遊蕩?為什麼沒有人對她懷揣兇器的行為加以制止?那麼,住在這樣的一個遠離城市的高檔小區裡,還有什麼安全感可言呢?

  業主的詰問讓物業公司異常緊張,如果業主聯合起來反對他們,他們隨時都可能被炒掉。於是物業再度找警方通融,能否只把和死者有關聯的幾位鄰居找來,畢竟他們都認識死者,甚至也認識那個聲稱殺人的女瘋子。於是才有了在小區活動室舉行的這場聯合偵訊,而這裡平日是用來跳交誼舞的。

  當然,警方不可能像大偵探波洛那樣,在人們的隻言片語中就能夠尋到蛛絲馬跡,找出真凶。事實上這個案子的嫌疑犯已經投案自首,看上去也不會再生出其他的枝蔓。只是眼下這女人瘋瘋癲癲的狀態,讓警方不得不懷疑可能有更為複雜的背景。

  而提議了這次聯合偵訊的警官剛好是個文學愛好者,為了讓自己在刑偵工作中迅速脫穎而出,他幾乎看遍了古今中外所有的偵探小說。他從喜歡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到喜歡克裡斯蒂的波洛,而他最近一直沉迷的,又是美國的偵探小說家雷蒙德·錢德勒了。他為錢德勒塑造的那個冷峻而果敢的硬漢偵探飛利浦·馬洛所深深吸引,進而說話做事都有意拿出馬洛的做派,以至於同事們都覺得這個人越來越詭異了。他當然不具有馬洛那種大偵探的風範,不過這個警官的長相確實很英俊,挺拔的外表下,也確實有一種讓人迷惑的風采。

  在已經大白於天下的案情中(當然,這只是左鄰右舍的想法),人們只需說出他們自己的那個部分。儘管很和緩的氣氛,但卻並不意味著其中就沒有血案的始作俑者,慫恿者,參與者,甚至幕後指使者。於是儘管氣氛是平緩的,但平緩中未必就沒有潛藏著相互較量的暗流。

  在聯合偵訊即將開始的時候,那個喜歡偵探小說的警官無意間看了一眼窗外。就看到了那些秋風中瑟瑟的花朵,搖曳著,那生命的凋謝。於是便不禁油然而生了某種憐憫,卻也不知道那憐憫究竟是對誰的。他只是在心裡默默地使勁,一定要挺住啊,那些凋零的花朵。他或者知道一個硬漢有時候也會很悲情的,甚至,很脆弱的,就像某個難以挽留的生命。

  警官首先把目光投放到來伊家做客的女演員身上。這個年輕的骨感女人曾經滄海,所以必然地從容自若,一副什麼世面都見過的架勢。她旁若無人地坐在前排,叼著香煙。點煙的時候,她甚至示意警察要不要來一支?然後她從容地收起打火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說,她知道自己所以被傳訊,僅僅是因為,人魚殺了商人之後的那一刻,她也在場。但是她在場又能說明什麼呢?於是女演員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然後就只是悠然地吸煙,不再講話,甚至戴上了墨鏡。以為這房子無論再發生什麼,都跟她沒有關係了。

  後來在警官的示意下,她才不得已摘下了墨鏡。說,我只是恰好在伊的家中,恰好目睹了那一切。我並不認識人魚,也不瞭解商人,當然,更不會被你們擠兌成殺手。那是我們電影中的情節。所以,對在座的人來說,我只是個外人,或者,過客。完了。您覺得呢?

  短暫的沉默。大家都不知道接下來輪到誰。於是他們只是消極等待著。

  當導演站起來的時候,似乎沒有人反對他。大概他覺得自己和女演員是一回事,所以他們的行為應該是連續的。但是那個想要學馬洛的英俊警官卻按了按手,意思是讓導演坐下。然後他把目光重新轉向女演員,那種,他自認為很犀利的目光,盯著她。

  然後他用緩慢而低沉的聲音說,據我們調查,在舞蹈學校的時候,您和人魚曾住在一個宿舍。您妒忌她,因為她成了芭蕾舞團的女主角,而不是您。於是那個剛剛還傲慢無理的女演員扭動了一下身體,不再有那種近乎囂張的氣焰。警官說我提醒您這些並不是懷疑您。我們也知道一個女人想獲得她們想要的東西,會怎樣地一路艱辛。我指出你們之間的關係,其實只是為了告誡您,無論在什麼場合,都不要自以為是,這是做人的起碼常識。

  好了,警官把目光轉回到導演,手伸向他,您,您可以說了。

  無論如何,警官剛才的那席話,還是給了在場的每個人一個不大不小的震懾,讓人們意識到在這樣的場合,是不可以隨隨便便、滿不在乎的。於是再度站起來的導演大大消減了剛才的銳氣,仿佛也改變了打算走過場的態度。顯然警官剛才的那一番訓誡是有備而來有的放矢的。儘管沒有人注意到,但警官當時卻已經在導演臉上看到了某種不屑。於是他覺得有必要扭轉這種由女演員造成的玩世不恭的氣氛。顯然他成功了。

  是的,我把他送進醫院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這一點隨車的女鄰居可以作證。我不認識那個殺了他的女人,就這些。導演說過之後打算坐下,但警官的手臂立刻揚起來並停在了半空中。

  警官咄咄逼人的目光,您真的沒見過那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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