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八月末 | 上頁 下頁
五十五


  伊幫助人魚站起來。說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又說,去洗個澡吧,換上我的衣服。

  人魚向牆角退著,滿臉驚恐。是警察要來了嗎?你們,想要把我交出去?想要出賣我?不,你們不能這樣。

  我們只能報警了。畢竟有個人倒在了血泊中。畫家輕拂著人魚的頭髮,孩子,為什麼非要毀了你自己?

  人魚的眼睛裡湧出悲傷,但轉瞬之間又放出光焰。您說毀滅?不,是新生。人魚的腔調,足以讓人們覺得她已經瘋了。

  伊將人魚送進客房的洗澡間。她為她準備了女兒留下的衣裳。

  人魚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然後又跑了出來,我害怕。我不想一個人,看著,我身上的,他的血。

  這一次伊陪人魚走進去。幫她打開水龍頭,調好水溫。但是她又一次逃離了浴室,惶惶地看著客廳裡的人。是他的血。在我的身上。不,我不要洗掉,這是他留給我的唯一了。她於是蜷縮著,緊緊護住了周身的血。這鏽跡一般的赭紅色血漬,如鎧甲一般包裹著她。就昭示了,她曾經殺人的罪不容恕。但是,她對此卻仿佛一無所知,仿佛,殺人也是天經地義的。

  她抬起頭癡癡地看著畫家,突然脫掉浴衣,伸展雙臂,您願意為我畫一幅這樣的畫兒嗎?一個殺人犯。您還從沒有畫過這樣的女人吧?你害怕了?你的手在發抖?我看出來了,您是希望畫一幅這樣的畫兒的。一個血跡斑斑的裸體女人。她身上沾滿了剛剛被她殺死的戀人的血。她殺了他。然後,就永恆了。

  你是說,他死了?那麼你也就沒救了……畫家扭過頭去,熱淚盈眶。他畫過人間各種景象,卻唯獨沒畫過,眼前這個血污中的女人。

  茶几上的電話突然響起。緊挨著電話的人魚不由得一陣哆嗦。伊拿起聽筒,卻被人魚狠狠按下。她甚至抄起茶几上的那個玻璃果盤,舉過頭頂。是的,他已經死了。我也不可能活了。是的,我早就想死了,我活夠了,而只有殺了他,才能殺了我自己。

  伊試圖從人魚的手中拿過那個果盤,她伸出手臂,好孩子,把它給我。

  人魚飛快退向門口,你們誰敢動就打死你們,反正我已經殺過人了。

  這情景就像海上飄忽不定的陰雲突然降臨。伊還從沒有真的經歷過兇殺案。她只是按照導演的要求寫了《八月末》。她想不到這個可怕的殺人案會發生在自己身邊。被殺的人和殺人的人她都認識。而那個血淋淋的可憐的殺人犯,此刻,就在她面前。

  電話再度響起來,鍥而不捨地。

  女演員走過來想要拿起電話,卻被人魚推倒在地。於是大家惟有沉默。就聽著那一聲一聲的響鈴。不知那聲音預示了什麼。

  如果是醫院打來的呢?伊輕聲說著,我叮囑過他們,到醫院後就打來電話,我們要知道他的死活……

  他已經死啦!人魚歇斯底里地大聲喊叫著。他早就死了,他昨晚就死了。

  不,不會。你怎麼知道他一定就死了呢?如果還有一線希望呢?如果他需要我們某個人的血液呢?也許是你的,我們怎麼可以不救他?如果他還活著,孩子,你要知道,只要他還活著,我們就能救你的……

  可是,人魚已經淚流滿面,可是他已經,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伊突然覺出對人魚來說,也許殺戮就是一種解脫。從此她再不用行走在刀鋒上,也無須用疼痛的雙腿去追逐人間的愛情。結束了,對她來說,一切都結束了。她當然知道這是一種解脫,也知道她將由此獲得新生。她將自由地飄散在大海之上,哪怕再也回不去那溫暖的海底宮殿了。

  人魚終於拿起電話。沒有人要她那樣做。但是她就是拿起了電話,於是便聽到了導演的聲音,人已經被送進了太平間。

  人魚丟下電話,推開房門,跌跌撞撞地跑向海灘。

  畫家也不顧一切地追出去。他嘶啞的喊叫聲立刻被暴風雨吞沒。

  女演員急切地抓起電話,帶著哭音,是你嗎?這裡太可怕了。那女人就像瘋子。快回來吧,求你,我們走,我們離開這兒……

  女演員把話筒遞給伊,他說他要跟你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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