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八月末 | 上頁 下頁
五十四


  於是人魚的被拋棄才顯得更加殘酷。因為對這個癡情的女人來說,哪怕商人僅僅是個窮光蛋。出於同樣的執著,人魚決心獻身于畫家的藝術。不錯,她當初索要裸體畫像,確乎是因為受到了女兒的影響。但是當她真的領悟了繪畫,她便有了自己的選擇。尤其當得知自己柔軟的舞蹈演員的肢體,能給畫家帶來更多的新鮮感;尤其當畫家說,他還從未見到過如此枝條一般柔韌的身軀,她就更是懷了一種對藝術的真誠和摯愛,不再彷徨,也不再回頭。

  大概就是這勇敢且分文不取的獻身藝術的壯舉,徹底毀掉了她和商人之間那殘存的絲絲縷縷。她並不是真的想要離開商人,投身畫家,甚至,她是想借助畫家對她的青睞有加,來挽救,她和商人之間那越來越冷落的關係。

  是的,她就是想激怒商人,讓他知道,這個世界上並不是除了他,就不再有人需要她了。是的,她就是想透過這個移情別戀的假像,讓商人意識到她的價值。但可惜以商人般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智商,怎麼能體會到一個女人的良苦用心呢?加上人魚的表演太認真也太過火了,以至於陷入畫家的創造中不能自拔。

  那麼,商人還有什麼可留戀的?而作為商人最重要的素質,就是在面臨複雜的局面時,能幹淨利落地,快刀斬亂麻。

  當然,為了他的最後的尊嚴,商人和畫家還是上演了一場被圍觀者叫好的格鬥。不過,那已經不是為了誰了。女鄰居的猜測沒有錯。一個能惹出那麼多是非來的女人,還能要嗎?

  在血泊中抱起商人的是導演。他抱起他的那一刻,自己也立刻被鮮血玷污了。那時候商人只穿著白色浴衣,裡面的游泳短褲赫然昭示著,他本來是想到海裡去游泳的,儘管八月末的海水已經很冰冷。可能就在他打開門的那一刻,人魚便遊了進去。她可能早就潛伏在門外了,而她想對商人說的只有一句話,那就是,她根本不愛他的錢。

  一開始,她或者並沒有真的想要傷害他。她就是把刀子掏了出來,舉在手上,或者也只是想在商人的眼前晃一晃。

  是什麼使一個柔弱的女人轉瞬之間就成了殺人犯?

  失戀難道真有那麼兇悍的力量嗎?以至於唯有殺了對方,才足以平息心中塊壘?

  當導演抱起商人的時候,簡直慘不忍睹。他不能想像一個人的胸前竟會有那麼多處的刀傷。是的,幾乎每一寸肌膚都在流血,而更加難以理喻的是,這是一個女人一道一道劃上去的,那所有的恨。

  不,那所有的,她對他的愛。

  是的,人魚並不想真的殺死她愛的人。她只是受不了商人日復一日的冷漠。但奇怪的是,一個那麼強壯的男人,他怎麼就沒有力量反抗一個甚至有些孱羸的弱女子呢?怎麼能,就躺在那裡任人宰割呢?

  是的,事實上當第一股血流湧出來,商人就已經喪失了反抗力。他暈血,他噁心,在自己流出的鮮血面前,他畏懼了。是的,這個潮濕而柔軟的和平時代,怎麼能讓人擁有堅強的神經和意志力呢?所以男人應該是死在了自己的怯懦上,他沒有反抗,就連反抗的動作都沒有,甚至,連求生的欲望都沒有。於是這個裝作很硬漢的男人只能束手待斃。

  當導演確認這個滿身是血的男人已經斷氣後,他只能在心裡罵著,媽的,你活該。

  當然也會有另一種可能,商人的某種良心發現。他不願對自己愛過的女人無情無義。既然你來了,就意味著可以舊夢重溫。於是做。做也做得天昏地暗。直到男人精疲力竭。

  於是男人沉靜下來,但女人卻更不甘心失去男人了。她不想自己的擁有,被別人得到,於是乾脆……

  女人的第一刀就是這樣開始的。然後是噴濺出來的鮮血,連著肉。那血肉相連的,疼痛。

  在看不到現場的境況下,是的,總有無數的可能性。是的男人被自己的鮮血嚇壞了。於是接下來,就只剩下任人宰割的份兒了。

  導演把商人抱上自己的汽車時,事實上,他知道這個沉重的幾乎沒有體溫的男人已經死了。但他還是要以最快的速度,把他送到離小區最近的鎮醫院。

  導演的汽車已經啟動,那個滿身是血的女人突然出現在汽車前,她用手臂遮擋住被車燈晃著的雙眼。誰也不知道她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她只是不顧一切地擋在那裡。她哭著鬧著想要爬上導演的汽車。但卻被聞風而來的女鄰居狠命地拽了下來。然後女鄰居自己就鑽進了汽車。是的,是她跟隨導演前往醫院的。

  她就坐在後排商人的身邊。將那個已經冰涼的男人抱在懷中。她不顧自己昂貴的時裝被鮮血染紅。她只是不停地請求導演加快車速。

  導演說,我覺得這個人已經不行了。

  女鄰居卻立刻反駁,我們怎麼能見死不救呢?

  於是導演不再說話。他只是不停地加速,不停地加速。只是他這輛越野車太破舊了。

  早知道開我的車了。女鄰居不停地抱怨。一路上她一直喋喋不休地囁嚅著,也不知她到底在說些什麼。導演只聽清了其中的一句,都說過一百遍了,那女人很危險,怎麼就不知道提防呢?

  他們小心翼翼地龜縮在客廳。伊和人魚,畫家,還有被意外留下來的那位導演的女演員。她顯然已經被嚇得魂飛魄散,不敢看蜷縮在沙發邊的那個血淋淋的殺人犯。

  甚至人魚自己都很害怕,不敢看自己身上那斑斑血漬。她只是盯著伊的眼睛不停地問,他會死嗎?不,我不想他死,也不想他是別人的。他說他並不真的恨我。他說他只是厭倦了。但這個世界能夠因為厭倦就離散嗎?是的我愛他,但絕不是為了他的錢。您能相信我說的嗎?我和他的那些女人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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