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八月末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是的,這才是一直住在海邊的伊的最深刻的感受。為著生存,卻一個聲音高叫道,我們滅亡了。並且,各自孤獨地滅亡了。怎樣的悲哀。

  伊更緊地裹住了她的圍巾。緊到了她幾乎喘不過氣來。竟還是感覺不到那披巾的存在。海浪掀起的長風摧枯拉朽。伊坐在那裡,就像是光著身體,承受著海浪一如暴風雨般的鋪天蓋地。她知道這就是大海,將永遠都不會被征服。

  便這樣,無論在大海平靜還是狂躁的時候,伊都堅持坐在陽臺上。這裡是家中離海最近的地方,也是她覺得能夠靜心讀書的地方。她總是把她正在讀的和想要讀的書放在桌子下的竹筐裡。她希望那裡的書都是她喜歡的,那些燈塔一般的,能夠照亮靈魂的。她把這當作生活中最好也最有意義的事情來做,所以她從來沒有厭煩過讀書。她是像喜歡大海一樣地喜歡讀書的,而恰好,她喜歡的這兩樣東西又偏偏能不離不棄地,與她長相廝守。於是,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伊終日坐在這裡。不想逃避滔天的海浪和無盡的長夜。任憑著小區的荒寒和衰敗。她慶倖的是,在這所有的頹敗中,她卻留了下來。

  她不懂人們為什麼要像候鳥一般,在冬天到來之前便開始尋找夏天。她為此有種莫名的悲愴感,抑或,即將被獨自淹沒的淒涼。那麼多的人,那些朋友同事,左鄰右舍,她想念他們嗎?在那個八月末?

  是的,那個吻。

  十四、油畫上的裸體是誰的

  伊睜開雙眼,卻不明白為什麼滿眼迷茫。她明明看到窗外有太陽,但那彌漫的薄霧卻消解了太陽的光照,所以一切都變得迷茫,甚至房間裡的光線也是混沌的。是的太陽照進來的時候,就把迷蒙的霧靄也帶了進來。海上的霧濃得就像撕扯不開的棉絮。

  伊走進廚房進入她的早餐。一天中最讓她眷戀的時光。她坐下來,喝咖啡,並看著窗外的海。但薄霧的背後,她根本看不清海的顏色。仿佛一切都被罩上了霧的色彩。而伊在廚房裡走來走去,就如同在潮濕的晨霧中穿行。伊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連清晨的薄霧都來侵擾她的生活,於是某種莫名的悲涼。

  伊決定在這個迷霧的早晨寫作。那個關於兇殺的電影劇本已經慢慢現出了它清晰的脈絡。她想無論如何應該動筆了,她受不了年輕導演一天到晚地打來電話,要不就是三天兩頭往海邊跑。伊說不清自己對這年輕人的感覺。當然,她欣賞他,同情他,以一種母親的,不,甚至是祖母的慈愛目光在關心著他。她不希望他消沉,甚而毀了自己的前程。更不願看到他總是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仿佛全世界都對不起他。

  她煩他,但有時又某種牽念地想要見到他。若刻薄一些,這或者就是他們的電影為什麼總是處在醞釀階段的原因所在。他們似乎都喜歡這種日復一日的討論,或許就是為了能有更多的時間在一起。是的他們冠冕堂皇地利用了《八月末》,這個無形卻有效的幌子。但也許,那個年輕人並不是這麼想的,而只是伊。伊自己。伊的一廂情願。或者更一針見血,伊乾脆把自己形容成某種心態不健康的女人,才會對那些年輕的男人感興趣。

  但是,和年輕的男人在一起就是罪過嗎?基督教譴責的只是同性戀,而希臘神話永遠離不開俄狄浦斯的戀母情結。伊還知道很多人,古今中外許多有名的女人,都曾和比她們年輕很多的男人在一起。譬如喬治桑和肖邦,杜拉斯和雅安。種種的種種。尤其那些舐犢情深的法國女人。

  伊這樣想並不是為了給自己找藉口,她就是對那個導演懷了某種莫名的曖昧。她可以像對待兒子一樣地把他留在家中過夜,但是又很怕和他坐在午夜的沙發前談電影。她還怕和那個年輕人坐得很近,害怕能聞到他身上的那種男人的氣味。那是種惡濁的但卻溫暖的氣息,足以將她擊潰將她粉碎。她還怕她要親自為他整理客房的床,換上新的床單新的枕套和新的被罩。有時候他會主動來幫助她。匆忙間難免會有那種身體上的、哪怕些微的接觸。但大凡遇到那樣的情形她都會不由得一個寒顫,一陣驚恐。那時候男人便會停下來,以初生嬰兒一般的目光凝視她。伊更怕這種被純潔疑問的目光,被愛意侵襲的驚惶。她於是緊張地做完要做的一切,然後,迅速逃離。

  後來,伊不想把這種莫名其妙的關係再維繫下去了。這就是她為什麼想要加緊寫作的原因。她回到樓上的書房,但很快又下來,因為她更喜歡在廚房的小餐桌上完成她的想像。書房對她來說,是個煞有介事的所在。她不喜歡這種煞有介事,身在其中的那種身負使命的感覺會把她逼瘋的。如芒刺在背,反而什麼也寫不出來了。或者即或寫出來,也是冰冷的僵硬的沒有一絲的生活氣息,更不要說那些寸斷肝腸的感情敘事了。後來,伊徹底摒棄了書房那種公文式的房間,將所有的精神活動都搬到了廚房這個有滋有味的地方。這裡有咖啡的麵包的有時也會有煎蛋的香。並且坐在窗下的小桌前,只要抬起頭,就能看到窗外的海。

  但是伊還是聽到了門外的汽車喇叭聲。她那麼熟悉的,那輛車。那輛車總是喜歡停在海灘的邊上,而汽車裡的那個人,也總是穿過木棧道來叩響伊的後門。伊不知聽到他的腳步聲後,是怎樣的感覺。是欣喜的求之不得的,還是,她真的想要斷絕?

  她打開房門,是的,她只有這一種選擇。就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有點蒼白的。那種蒼白的英俊。他這個時候出現在海灘上,伊知道,他至少午夜就從城裡出發了。

  他進來。很輕鬆隨意的,或者是因為看到伊的餐桌,他說,我總是能趕上清晨的咖啡,您還沒有吃早餐吧?

  伊甚至有點慌亂有點,手足無措,您如果還沒有……

  不不,我已經吃過了,只要一杯咖啡,我覺得一定要和您再談談。

  伊本來想說,您為什麼要來,但是說出來卻變成了,我已經開始寫作了。

  什麼?

  《八月末》,您忘了?

  也許我太冒昧了,我打攪了您?

  不不,沒有。伊匆忙地解釋,真的沒有。

  但有些細節,我希望您在一開始的時候就設置進去,所以,我不得不……你知道的。

  您可以打電話呀?跑那麼遠的路,開車很辛苦的……

  我知道您已經煩我了,不不,不是煩,而是厭倦。是的連我都厭倦了,我自己,還有這個劇本,何況您。

  不,我沒有什麼,您說好了,有什麼新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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