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八月末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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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從來沒有放棄過用我的身體誘惑他的瘋狂欲念。扭動著。而後的潮濕。他當然知道我是什麼意思。您一定以為我是個放蕩的女人,甚至娼婦,但我卻覺得自己從沒有這麼純潔過。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我能夠誘惑他。一個男人,怎麼可能對一個赤裸的女人無動於衷?哪怕,畫家與模特之間的道德制約著他。不,我不是模特,我是來獻身藝術的。獻身便意味著交出整個身體,無論是畫布上的,還是情欲中的。 當然,他終於來到我身邊,那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了。對他來說,藝術顯然比欲望更重要。所以他寧可首先選擇畫畫,或者至少,要等到他畫完了所有的畫。 他很粗暴。仿佛在強姦一個他憎恨的婊子。他羞辱我,為了他作為一個做愛者的力不從心。不,他並不愛我。而我自己的男人,也已經遠離我。他們沒有必要,為一個他們本來就不想再要的女人大打出手。不是很丟人嗎?人們還以為我是怎樣奇貨可居呢。 我已經不再屬他們任何人。這一點他們很清楚。但是,為什麼還要爭鬥呢?或者,僅僅是因為不喜歡自己的東西被侵犯?哪怕,那東西早就被他們棄之如敝屣了。 十二、彌漫在空氣中的緊張和哀傷 女兒不知道她走後,小區裡都發生了什麼。她回到美國後才愈加懷念海邊的生活。如果不是開學在即,她或許會立刻返回中國的家。她當然也知道這樣的衝動,會伴隨著歲月,最終化作飄散的煙雲。好消息是,她終於和丈夫冰釋前嫌,言歸於好。他們本來就很相愛,否則也不會鬧得天海相隔,又立刻和好如初。還有一個更好的消息,那就是女兒懷孕了。她本來一直不想生孩子,想不到不久後就傳來了這樣的喜訊。或者他們夫妻都認為,他們需要婚姻關係中的這條更為堅固的紐帶。為此,他們可能會換一處更大一點的住房。 女兒只是懷著某種過往的熱情,想念著母親的房子和母親的海。她喜歡母親在明信片中寫的那些文字。那些關於夏末、關於大海、關於黃昏的描述。母親說,當黃昏與黑夜交錯的時候,天海間總有一段是深藍的。那深藍中不僅有大海,還有夜空中鑲嵌的星月。 女兒從母親和那位年輕導演的身邊穿過去。這樣的景象已經重複過不知道多少次了。她不喜歡呆在家中,更不想聽他們無聊的討論。她只想坐在海邊的躺椅上,讀她的書,或者,看海灘上偶爾過往的行人。 女兒又一次從母親和導演身邊走過。行進中聽到了導演自以為是的觀點。一定要女人成為兇殺犯,這一點我絕不會妥協的。當然,她殺人也是被逼無奈,這毫不影響她作為一個無辜女人的形象。她反而更加不幸,更加令人同情。您怎麼就不能按照我的思路嘗試一下呢?她的心已經被那個男人殺死了,所以她才殺了那個男人的肉體。她殺了他,在某種意義上,您能體會嗎?她殺了他,就等於是,殺了她自己。 女兒聽著導演的煞有介事。她覺得一個男人矯情真是沒意思。顯然母親不想讓女人成為殺人犯,於是她也不遺餘力地掙扎著。又是那個小美人魚的淒涼故事。這故事自女兒出生以來不知聽過多少遍了。小時候,母親講的只是一個令人感傷的童話,而她新近聽到的這個故事,不知從哪兒塗抹來了一層濃烈的女權主義色彩,真是邪門了。 母親喋喋不休地重複著人魚的故事。不僅導演,連女兒都越聽越膩煩了。母親說,這就是我們女人,總是寬容和忍讓。為了愛,可以獻出自己的一切,哪怕生命。母親這樣說的時候,仿佛她就是那個美人魚。或者,導演電影中的那個殺人犯。她說,女人可以毀滅自己,但決不會去殺害別人。 美人魚並不是世間的人物,它不過是海上的精靈…… 卻代表了女人的天性,伊毫不退讓。 也許,她的死,並不是因為愛,而只是對人情冷暖的失望? 女兒不再想聽這些無聊的對話。她走過母親走過導演,走過通向海灘的木棧道。她坐在遮陽傘下,拿出她的書。這一次她帶到海邊的是一本托馬斯·曼的小說。此前她並不知道維斯康蒂的《魂斷威尼斯》出自托馬斯·曼的小說。她於是因為維斯康蒂而喜歡上了那個托馬斯·曼。只是維斯康蒂在電影中,將男主人公的身份從詩人改作了作曲家。女兒想,或者維斯康蒂的電影更需要音樂吧,所以他讓作曲家馬勒的樂曲貫穿始終。女兒後來知道馬勒是一個神經質的、並且時常處於精神崩潰邊緣的作曲家。而他的作品,只有在那些和他有著同樣精神取向的指揮家那裡才是天才之作。所以有人說,馬勒的音樂缺點太多,甚至與成功相去甚遠。不過對馬勒來說,即使是失敗之作,也是一種崇高的失敗。但顯然維斯康蒂不同意這樣的評判,他認為馬勒創作的是一些靈魂充滿痛苦的音樂,而他的電影也充滿了這種靈魂的苦難,那種,以喪禮般沉緩的節奏描述的威尼斯之死。馬勒還寫過一些哀歌般的歌曲。那些憂傷而美麗的標題取自呂克特的悼亡詩篇。《太陽將再一次給清晨鍍上黃金》《啊,現在我知道為什麼你常常凝視》,以及《我常想他們不過是去了國外》。 白的雲鑲嵌在藍的天空上。一朵一朵的,棉絮一般地,在天上緩緩飄動。在美麗而溫暖的陽光下,女兒讀完了托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她覺得小說似乎並沒有維斯康蒂的電影好,或者是電影先入為主的原由吧。是的她永遠忘不掉影片中那個迷人的漂亮男孩。那是只要看過這部影片的人都不可能忘記的。男孩穿著海魂衫的絕美的形象。這個海邊男孩也許過於漂亮了。藍色妖姬一般的,而電影中的那個可能是馬勒的音樂家,相形之下就顯得沒有任何光彩了。一個成年男人對一個漂亮男孩的苦苦迷戀,終於被維斯康蒂成功地轉化成為了馬勒靈魂的痛苦。 當然,在女兒看來,維斯康蒂遠遠勝出托馬斯·曼一籌。托馬斯·曼的小說過於瑣屑了,有點像母親的那個過分矯情的導演。終歸是老一套的寫作手法,無非是多了內心的些許獨白。不過她並不想顛覆托馬斯·曼的形象,畢竟他老人家于1929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他的很多理念和文字,還是給人留下了刻骨的印象。而且那時候就敢於寫同性戀(哪怕是隱晦的),已經很不易了。 不過,女兒說,托馬斯·曼的《特裡斯坦》寫得更好。一個以音樂來詮釋或暗喻的愛情故事。或者就因為托馬斯·曼對音樂的描寫,誘使維斯康蒂將小說中的詩人改作了作曲家。在將《威尼斯之死》改編成電影時,維斯康蒂一定看過曼的《特裡斯坦》。故事的結局和音樂的暗合恰到好處,就終結了,那段也許並不美妙的愛情。女兒說,那只是自己對曼和維斯康蒂的感覺。 女兒不知道母親和那個導演有什麼好說的。她時而轉過頭來,透過墨鏡,看陽臺上竊竊私語的男人和女人。他們很親近的樣子,儘管時而爭吵,但顯然心有靈犀,至少,在藝術上有著極為相近的理念。她只是猜不出母親和那個頹唐的藝術家到底有著怎樣的交情,但起碼,母親器重那個年輕人,至少她不討厭他。 女兒知道,母親對男人的品位一向很苛刻。不單單那些可以做情人的,甚至,她的男性的朋友和同事。於是女兒開始回憶母親經歷過的那些愛情。她見到過的,或者,她只是朦朧感覺的。不知道為什麼在她們母女之間,從未真正涉及過伊的戀情。那裡,似乎是母親的一個絕對的禁區。不過,母親也的確不曾和男人在感情中陷得很深,因此在母親的臉上她從未看到過,由衷的喜悅,抑或,深邃的疼痛。 這樣想著,女兒便不再能認真地回到托馬斯·曼。她的目光儘管還在曼的文字中,但思緒卻早已游離出那個傷痛而美麗的威尼斯了。恍惚間,她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了十幾頁,卻忘記了曼在講述著怎樣的一個關於愛和音樂的故事。 是的,《特裡斯坦》,她知道是《特裡斯坦》,卻又不能不頻頻回首。墨鏡後的目光就像燈塔中來回旋轉的光束,掃蕩在母親和那個導演的身上。是的,她就是想知道他們有多親近,到底多親近。 女鄰居大概在家中就看到了伊的女兒在海邊。她於是不露聲色地走過來。她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訕著。什麼陽光直射下看書對眼睛不好啦,什麼好不容易回來你媽媽怎麼也不陪陪你呀? 女兒帶搭不理,甚至不正眼看女人。女鄰居當然感覺得到,卻誇張地表現出毫不在意。但離開前她還是正言厲色地提醒女兒,不要和那個商人太近了。 女兒於是摘下墨鏡,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無事生非的人。女兒的意思可能是,我做什麼用得著別人來管嗎?但她卻最終什麼也沒說,直到女鄰居在她的凝視中訕訕而去。 於是就到了這個美麗的黃昏。海上一片金紅色的輝煌。伊向女兒走來的時候,臉上一種她以為別人看不出的燦爛。女兒認真地看著母親的臉,問,為什麼? 伊假裝聽不出女兒的弦外之音,逕自地說著,今晚,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女兒愈加迷惑的目光。 我剛剛打電話預訂了位子。碼頭的那家西餐廳,你喜歡的。 我和你? 不不,母親不由自主的某種尷尬,我是說,是的,我也請了他。 那個詩人一樣的導演? 他還是有才華的,你不覺得嗎?當然,你不瞭解他。他還帶來了他的影碟,想讓你看。 媽媽,你怎麼臉紅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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