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八月末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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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伊不由得摸著自己的臉頰。是嗎?或者,你看,滿天都是金紅色的晚霞。 你不必這麼緊張,沒關係的,我是和你開玩笑。沒錯,我喜歡碼頭上的那個餐館。還有,也喜歡你。有時候你就像個小姑娘。也喜歡,有時候,有人對你充滿愛意。 他們走進餐館時,太陽還沒有從海上落盡。在伸向海中的一個個木陽臺上,擺放著方格桌布的餐桌。海水儘管已變得灰暗,但在金色餘暉的照耀下,還是閃出了奪目的光彩。於是女兒再度想起馬勒的那首歌,用《太陽將再一次給清晨鍍上黃金》來描述眼前的這片海,除了清晨兩個字,就仿佛馬勒的歌是專門為這一刻譜寫的。 這是伊和女兒都喜歡的景象,總覺得其間有一種感人至深的情愫。卻唯獨導演對此諱莫如深,好像害怕被美好的東西所感動。所以他既不看遠方的海,也不看身邊的女人。他只是一味地低著頭,除了不停地說起劇本的某個情節。 於是女兒毫不顧忌地打斷他們,說難道你們就不能安安靜靜地吃完這頓晚餐。吃飯就是吃飯,說什麼劇本?煩不煩哪,或者,我們乾脆就別吃了。 女兒的不悅警醒了伊。永遠糾纏在劇本上確實很無聊。她於是有點歉疚地看了一眼女兒,才看到女兒這晚穿了一件很漂亮的吊帶背心,那種天空一樣的大海一樣的蔚藍色。但同時伊也驀地發現,女兒竟然連乳罩也沒有穿。伊有點驚惶地看著女兒。她不知夏天的海灘,是不是所有的美國女人都這樣穿戴。但是伊沒有干涉女兒,她只是心中生出某種自責。 露天的海濱餐廳開始人聲鼎沸。女人們穿著華麗的衣裙,將身體中的大多部分展露出來。很多人特意從城裡趕來,就因為這裡的幽雅,還有純正的海鮮。 伊平時很少外出就餐,如若出來,也一定要選擇別致的餐廳。她甚至可以不顧及菜肴是否美味,只要餐館的環境是一流的。所以,她才會常常光顧這家伸向大海的餐館,無論和女兒還是和導演,她都只喜歡在這裡用餐。 伊能感覺到空氣中的某種緊張。她也看得出女兒和導演之間的相互不喜歡。她儘管盡力左右逢迎,卻不能哪怕些微地改變餐桌上冰冷冷的氣氛。於是伊很累也很緊張,千方百計地搜尋著女兒和導演可能都會感興趣的話題。 說到電影,女兒說,她喜歡維斯康蒂的《魂斷威尼斯》。她說那是近乎完美的詩意電影。她說她還喜歡塔科夫斯基的《鄉愁》,那樣的電影她將終生不忘。 女兒的慷慨激昂中,導演幾乎無語。他只是大口大口地嚼著牛排,直到吃光了盤子裡的所有食物。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便仿佛很滿足地靠在身後的椅背上。然後,他說,喜歡誰和不喜歡誰,都離不開自身的生活環境,或者,經濟基礎。 我不同意,女兒說,藝術應該是屬整個人類的。 而人類,難道沒有被分裂成不同的階級,三六九等嗎? 女兒想要再說些什麼,反駁?然而,她卻突然地什麼都不想說了,甚至,也不再想吃牛排了。她說,太硬了。 但味道還行吧,伊小心應和著,不然,再點一份別的什麼? 什麼呢?女兒近乎憤怒的語調。 隨便,你喜歡的。伊只是想緩和一下緊張的空氣。 媽媽,你不覺得,有時候你讓自己太累了嗎? 我無意掩藏我低俗的習氣。導演低沉卻擲地有聲的聲音。我也從沒有隱瞞過我來自最肮髒的底層。在那裡沒有任何崇高可言。遍地遍佈著污水和貧困。我知道那些流氓壞蛋是怎麼回事。我就是在他們中間長大的。但他們,明明也是生來平等的人,也有著他們那個階層的喜怒哀樂,甚至,可以被稱作道德信仰的「規矩」。這樣的生活才是真正大眾的生活。你能夠指望這些終日拼死拼活的人去欣賞什麼《野草莓》嗎?太天真了,還有什麼塔科夫斯基、安哲羅普羅斯,什麼,《魂斷威尼斯》…… 女兒沒有再說什麼,她只是猛地推開了眼前的盤子。盤子碰碎了高腳酒杯。足見憤怒的力量有多大。在侍應生的忙亂中在眾目睽睽下,女兒甩掉了那條被漿得很硬的餐巾。站起來時,椅子也被弄出很大的響動。然後,她就不管不顧地離開了。 伊想要站起來去追女兒,卻被導演的手緊緊按住。他在伊的耳邊低聲說,當然,周圍的食客們已看到了我們這裡的不愉快。儘管他們並沒有大呼小叫,但顯然心中是幸災樂禍的。所以你沒有必要去擴大它,更不必在乎她的情緒。要知道她已經是成人了。她應該有一份成人的承受力。 伊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甚至,以溫文爾雅去回應身邊的那些好事者。沒有什麼,她這樣對自己說,什麼都不曾發生過。我們愉快的晚餐不是依舊還在進行嗎?優雅的餐桌前不是依舊有導演陪伴嗎?是的,依然有美味菜肴,溫暖燭光,也依然還有,黑暗中拍擊著堤岸的海浪聲?而女兒,她只是不小心碰碎了酒杯,她只是想讓海風吹散她繁亂的思緒…… 伊的澹定自若果然起了作用。那些曾驚訝的目光很快就回到了他們自己的興趣中。但儘管一切恢復了常態,儘管,伊和導演依舊坐在餐桌前等候著最後的甜點,但伊的心裡卻仿佛長了草般,牽掛著此時此刻不知在哪兒的負氣的女兒。 是的那種如坐針氈的感覺。儘管她依然在娓娓地說著什麼。而導演卻仿佛靜止了一般,像一座雕像。他沒有回應伊對他說的任何話,或者乾脆就沒有聽到伊在說什麼。他的樣子看上去很沮喪,就仿佛,一個失意中的男人。 我女兒,伊說,有時候,她就像一顆隨時都會引爆的炸彈,對我們的生活充滿了破壞力。導演抬起眼睛看了一眼伊。伊說是的,她被寵壞了,都是我的錯。她一直生活在優越的環境裡。她不理解你,甚至,也不想去理解。不同的人群,必然有不同的世界觀。而她,即或想瞭解另一種生活中的人,也永遠不可能真的成為他們…… 伊這樣說著,而心裡想的,卻是這家餐廳裡發生的另一次不愉快。她忘記了究竟是為了什麼,那個晚上,她們三個女人在這裡喝茶。 伊不願拒絕女鄰居的好意,那時候,她還沒有學會對這個女人說不。就因為女鄰居的盛情邀請,伊才第一次見識了這家海角餐廳。從此她便喜歡上了這裡,凡有來訪的摯愛親朋,她都會把他們帶來這裡。伊只是忘記了那個晚上,人魚是怎麼加入進來的。或者她散步來到碼頭,便剛好遇到了她們坐在朝向大海的露天餐桌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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