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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當然她不可能大鬧,畢竟畫家是受人尊敬的藝術家。所以無論他做出怎樣的選擇,既然人魚已宣稱獻身藝術。但是縱然她無權左右,卻也不妨礙她流下眼淚。在您的眼中,人魚嗚咽,我就那麼醜嗎?或者您是在回避什麼?

  畫家沒有想到有人會揭穿他。尤其在他看來這無知的女人。她說我看過您畫伊女士的那幅畫兒。那麼完美而優雅地,一定能流芳百世的。但是,為什麼,我在您眼中就是這種女人嗎?恣肆的放浪的甚至不知羞恥的。您就是這樣看我的?如果不是,您又為什麼要這樣作踐我?其實您根本就不想瞭解我,您看不到我的心,我的情感,我的靈魂,和,我的愛。

  畫家無奈,於是很耐心地搬出蒙克的《生命之舞》和畢加索的,《哭泣的女人》,以及,馬蒂斯的《舉腕的土耳其宮女》,莫迪裡阿尼的《仰臥的裸婦》,弗洛伊德的《破布邊的立像》之類,然後說,他們,又哪一個不是偉大的畫家,那一幅作品不是垂世的經典?而我,我不過是個畫匠,那種所謂的萬金油。我什麼都可以模仿,任其所需,而您,您不是說過您決意為藝術而獻身嗎?

  獻身,就不能選擇了嗎?

  是的,幾乎是的,獻身就意味了,您將無條件地服從。是的,全部。

  於是人魚不再委屈,甚而變得更加勇敢。她願意她的身體成為蒙克的畢加索的馬蒂斯的以及眼前這位畫家畫中的形象。她崇拜那些藝術家,她知道他們的作品偉大而永恆,而她,不過是他們腳下的一粒最卑微的塵埃。於是她不再斤斤計較,甚至不再在乎自己被變得扭曲醜陋,支離破碎,甚至周身肆意著放蕩不羈的肉欲。既然她許諾為藝術而赴湯蹈火,她又有什麼理由在畫家和畫技面前挑三揀四呢?她不過是偉大的藝術家完成他們偉大作品時的一個微不足道的道具而已。她於是不再計較,何況,在畫家面前裸露身體,已經是她眼下唯一的追求了。

  人魚知道,無論她怎樣嘔心瀝血,她的人生都是失敗的。不錯,她確曾有過站在舞臺中央被燈光追逐的輝煌,但卻莫名其妙地被那種「老大嫁作商人婦」的歸屬感所迷惑。那是舞團中很多女演員的選擇,趁青春年少過上闊太太的生活,從此衣食無憂,縱情享樂。否則當青春不再,人老珠黃,誰還會在意你曾經是華美的芭蕾舞演員?是的你甚至連舞蹈家的頭銜都很難得到。不過是一個舞者,或者,一個跳舞的。儘管你曾經在舞臺上編織夢幻,以美的舞姿征服了台下的觀眾,但舞蹈永遠不能成為人們心目中高尚的職業,而舞女的稱呼,更是將她們推到了某種低賤人群的邊緣。

  所以,為什麼,舞臺上那麼光鮮亮麗的人魚突然離開了舞臺。毫不猶豫地就破滅了自己成為舞蹈家的夢想。這便是這個女人自毀的開始。她不知道這是她自身的問題,還是那個重利輕別離的男人,根本就不曾真的愛過她?

  她坐在伊客廳的沙發上,將身體蜷縮成很小的一團。雙臂緊緊抱住彎曲的雙腿,那是唯有舞蹈演員才能做出的動作。她說那幾乎是她生命的全部。她本來決意獻身於藝術的。她不是沒有事業,也不是沒有事業心。而舞蹈之於她,也不是只局限于青春的職業。

  她述說著卻不曾抬起過眼睛。她只是逕自地說著她想要說的那些話。她說是因為信任。唯一的一次,她抬起眼睛,匆匆地看了一眼伊的眼睛。然後又垂下來,黯淡的目光。她說對她的未來,她已經不抱任何希望。

  是的,她曾經是舞團最好的芭蕾舞演員。那時候她堅信,她跳舞可以跳到三十歲,四十歲,甚至五十歲,就像俄羅斯的那位芭蕾舞大師烏蘭諾娃。她看到過烏蘭諾娃五十歲以後的表演,依舊那麼爐火純青,美若天仙。而她,所以在三十歲前就離開了芭蕾舞團,不是因為年齡,而是為了追逐那個始終和她宛如兄妹的編導。編導厭倦了幾乎所有程式化的表演,他渴望以一種全新的方式超越自己。他希望從此遠離王子仙女的那種平鋪直敘的搔首弄姿。他想要標新立異,顛覆舊往,讓未來的生活充滿創造性。於是他四處奔走,八方遊說,最終爭取到百萬資助,建立了國內最早的現代舞團。

  為此他幾乎傾家蕩產,但卻從未懷疑過自己的選擇。他曾經是最棒的芭蕾舞演員,也曾獲得過很多國際大獎。但他始終孑然一身,唯有舞蹈不離不棄地追隨著他。舞蹈給了他生命的意義,卻又讓他摒棄了愛情。他說他已經不能去愛,尤其那種身體的愛。他說世間或許不該有男舞蹈演員這個職業,每天要無數次接觸女演員的身體。便這樣久而久之,他對女性的身體不再有任何感覺。無論什麼部位,也無論在怎樣的激情下。是的他麻木了,甚至厭惡。而他的芭蕾舞演員的角色,又讓他擁有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女性氣質。無論他轉身,他回眸,都柔美至極,這讓他對自己的一舉手、一投足都充滿了輕蔑,甚至仇恨。他是被柔美的舞姿孕育的,也是被這溫婉的肢體語言毀滅的。總之這個雄性的身體,在舞蹈中被徹底地娘娘腔了。於是他既不崇拜男人,也不親近女人。事實上,這樣的生存狀態已經讓他很沮喪了。

  而人魚,她愛她的編導,如同愛她的兄長。她以為他們來自共同的地方,那個唯有舞蹈的王國。舞蹈是他們整個的世界,那裡有他們獨特的肢體語彙。在舞蹈中他們親如手足,共同成長,於是當她的兄長決定掙脫禁錮,她便也義無反顧地走出了舞臺上的那束追光。

  而這個新興團體所吸納的,幾乎都是各個舞團的一線演員。他們來自全國各地,捨棄掉自己原先的光環。他們或對編導仰慕已久,或者也想改變他們程式化的人生。於是他們傾力投入,從一開始的不知所云,到很快就把握了全新的舞蹈語彙。這樣的嘗試自然很難被傳統接受,因為舞者的姿態不再追求完美,而是力求在肢體動作中表現真實。進而編導的某種思緒,甚至哲學。總之很形而上的一種精神的狀態,愛或者恨,或者冷漠,無助,淒迷,無盡的寂寞,乃至哀莫大於心死的,悲涼。

  人魚說,他們當然是有追求的,慢慢地也開始被人們接受。她和編導珠聯璧合,舞團中似乎唯有她,能將他的想法最準確也最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她於是成了編導最忠實的傳聲筒。儘管表演時她總是能從觀眾的目光裡,看到似懂非懂,似是而非的惶惑來。總之,倘若他們能堅持下來,說不定也能培養出一批現代舞的觀眾來。

  只是後來,舞團不再遵循藝術的原則,而是被走火入魔的編導帶進了一種近乎宗教的境地。慢慢地,沒有了演出,也就沒有了資助,於是舞團開始節衣縮食。在困頓中,大家相互扶助,共渡難關,這也是編導所倡導的精神。彼此並且以兄弟姊妹相稱,就仿佛在上帝面前,大家都是親人。

  從此編導一如盟主,統治著這個因他的魅力而無限崇拜他的團體。從一開始的傾心於舞蹈的變革,到困頓中的沉浸於不盡的想入非非。後來,他乾脆徹底超越了物質的身體,把舞團變成了一個他的虛無體系的講習所。而我們中,竟沒有一個人敢於站出來反抗他。

  不久後,他將舞團轉移到了市郊一處被廢棄的倉庫。很高很大的廠房,我們渺小得就像是一粒海邊的沙子。窗子懸在很高的牆壁上,甚至半空中的吊車還能啟動。

  我們就住在這樣的地方。所有的人都住在一起,無論男女。我們依舊練功,但更多的是聽編導的舞蹈課。而他已經不是在講舞蹈了,而是,從舞蹈中衍生出來的人生虛空的理念。他的頭髮越來越長,不剪也不紮起來。他的鬍子也開始灰白,在午後的陽光中飄逸著。

  偶爾,清晨或者黃昏,他會在倉庫中央獨自舞蹈。喉嚨裡不絕如縷地念念有詞,他說那就是為舞蹈伴奏的音樂。

  再後來,他忽然覺得服裝這東西也成了舞蹈的牽絆,於是,再舞的時候,他就乾脆脫光了所有的衣服。那個清晨我們看到他,都被他赤裸的舞蹈驚呆了。他進而號召倉庫裡的所有舞者,不僅不能讓服裝束縛了我們的舞蹈,更不能讓任何身外之物,限制了我們的身體我們的靈魂我們的自由。哪怕在日常的生活中,也不再需要這種虛偽的偽裝。他進而鼓吹,我們這個特殊的團體,本來就沒有了對性別的感受,大家何不共同返回遠古,返回到人類的最初始也是最本真的狀態?為了能徹底說服大家,他甚至以美術家作例證。他問我們,畫家為什麼要畫裸體的模特?就是為了徹底解放人類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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