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八月末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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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您是什麼意思? 女鄰居潮紅的臉,甚至,要落下眼淚來。接下來她小心翼翼,說話的語速也變得很慢。說,如果我冒犯了您。這是我最最不願意的。您知道我崇敬您。您和我們這些用肉身生活的凡夫俗子不一樣。你那麼優雅那麼高尚,你是用精神在生活的那種飄逸的女性。我一直為能有您這樣的鄰居而感到無限驕傲。您就像我們這些酒囊飯袋、芸芸眾生中間的一劑清新劑。您在洗滌我們,哪怕,您看不起我們。但只要您在,就是對我們的提升,就能拯救我們…… 這一次伊真的站了起來。這樣的幾乎不顧廉恥的阿諛,讓伊如坐針氈。她站起來,在陽臺上走著。走出木頭的響聲。她覺得這黃昏白白地那麼美了。而身邊這個在萎縮中支撐著強硬的女人,她怎麼就不能看看海邊的金色斜陽呢? 是的,伊轉過身來,面對那個幾近于諂媚的女人。您不要說了,尤其這種話。您有您的工作,我有我的,只是社會分工不同罷了。按理我不該對您說這些,這是再普通不過的道理了。說不上誰貴誰賤、誰強誰弱,或者,誰崇拜誰。在人與人之間,只要相互尊重,就足夠了。您看,我又在說教了,您不要這樣…… 女人啞然。仿佛被悶棍擊倒。臉上古怪的表情,不知道想哭還是想笑。或者只是難為情,抑或某種悲傷。伊突生惻隱之心,面對一個連表情都不再能準確表達的女人。 她為什麼要來?到底想要說什麼?伊當然知道,儘管她已經說了很多,但卻仍然沒有說出她真正想說的。但是伊還有必要聽嗎?她狡猾地閃爍其詞。總是躲躲閃閃的,她到底想要說什麼呢? 突然電話鈴響。像救命的稻草。桌上的無繩電話,伊不知該不該避開這女人。伊拿起電話。沒有絲毫遮掩。她背轉過身去,和電話中的那個人說話。 是的我早就回來了。乘公共汽車。不不沒關係的。您不用送我,也用不著抱歉。是的,沒有那麼狼狽。真的。年輕時我也常常喝很多酒。那是很自然的…… 伊偶然轉身,竟發現女人在看她的手稿。這是讓她最最痛恨的。這女人怎麼能這樣?伊一把抓過散落在桌上的稿紙。伊同時看到了女人驚恐的目光。她想要做出苦笑的表情卻做不出來。為什麼?她難道不知道偷看別人的文字就等於是,在盜取別人的隱私嗎?伊再次想到這女人為了拯救婚姻而無數次整容。於是她憤怒的心情變得和緩。甚至生出某種愧疚,一種發自心底的同情和可憐。一個女人,當她連表達表情的能力都被剝奪了? 伊放開了攥在手中的手稿。讓那個女人看看有什麼關係?無非是,殺人的章節,淋漓的血。導演在伊的耳邊不停地說著,伊卻顧不上回答他的話。你真好,鄰居女人抬起眼睛,那是伊從不曾看到過的卑微的目光。 那一忽兒,伊的眼眶濕潤了。但是她不想讓別人看到她的軟弱。她再度背過身去,聽導演的訴說,但是她已經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了。 女人說,後來,他總是想離開家。那時候我們有了很大的公寓房,住起來已經非常舒服了。但是他就是不願意在家裡多呆,甚至週末也要找出各種不能留在家中的理由。當然每個理由都是無懈可擊的,他確實很忙。他要不停地工作,不停地見客戶,不停地,積累財富。後來,我不再追蹤他的行跡,甚至也不再給他打電話。我不想讓他覺得一天到晚總有人盯著他。我不願成為一個那樣的女人。但是他究竟在哪兒,和誰在一起,卻一直困擾著我,成為我心中的塊壘,那永遠的痛。我沒有理由,不該無緣無故地給他打電話,但我就是覺得他一定跟某個他喜歡的女人在一起。一天中的24小時,他只留給了家裡8小時。而這8小時中還包括了睡覺和吃早飯。即或是下午的飛機,上午他也一定要到公司去。到底有什麼離不開的女人,讓他如此難捨難分。總之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慢慢地,我終於意識到,我們的婚姻已經很難維持了。 他不再愛我,所以,哪怕一點小事,他都會大喊大叫,歇斯底里。他不再能忍受家裡的環境,或者,是因為他不再能忍受我。但是,他為什麼還要維持我們的婚姻,為什麼,還要回家來睡覺呢?後來,爭吵變成了冷戰。那種哀莫大於心死的感覺更可怕。以至於我們的家就像是一口活棺材,裝著這段行將就木的殘破婚姻。 是的以前我在乎他的行蹤,在乎他和哪個女人在一起。這在乎就像是一種疾病,日日夜夜地折磨著我的身體和神經。沒有人能拯救我,也沒有人能挽救這婚姻。已經病入膏肓了,那種死之將至的慘痛。 然後我就做出了讓他永遠都不會原諒我的事。投身到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他曾經的朋友,兄弟般的,他的合夥人。我不管那個男人是不是喜歡我,是不是有愧疚感,我就是那樣做了,在哭泣中委身於他。就這樣交換了,他的激情,和我的背叛。報復的歡愉所帶來的,是不再被他的見異思遷而身心俱損。是的,最終是我提出了離婚。他竟然哭了,說這並不是他想要的結局。他還年輕,被生活所惑,但遲早那些逢場作戲的豔遇會過去,只要你有足夠的忍耐力,和足夠的時間。但是我沒有。和他的朋友上床並不意味著,就會嫁給他。所以,那個朋友也是犧牲者,他們的友誼沒有了,甚至生意也沒有了。而我,您相信嗎?是這場情感戰爭中唯一的獲利者——我成為了一個獨立的女人。 汽車在沙灘上刹出沉悶的響聲。伊想不到,剛剛還在電話中的導演,此刻竟站在了她面前。或者這就是做電影的人,總是把他們的生活弄出一些戲劇性。那些突發的事件,偶然的情節…… 鄰居女人逕自地說著。她仿佛沒看到伊來了客人。她說,這種獨立女人的生活並不好過,您都看到了,那難捱的寂寞,漫漫長夜…… 伊看著導演走下汽車,走上陽臺。他們很自然地擁抱,又很自然地分開。導演摘下墨鏡,翻看著零零散散的電影片斷。他根本不管在這個很大也很粗糙的木桌旁,還坐著另一個述說著的女人。 您能夠想像那種寂寞的痛苦嗎?這是鄰居女人對自己那段不幸婚姻的結束語。然後她知趣地站起來。有點詭異地笑著。不,她不會笑,她只是訕訕的表情。好像終於窺到了伊的什麼隱秘。她幾乎諂媚地看著這個病態的、但卻非常英俊的年輕人。對這種年輕男人充滿了一種近乎於崇拜的愛慕。 是的,鄰居女人站了起來,顯然要離開。離開前,她望了一眼海上的黃昏。而那時黃昏已經沉落。代之而起的,是無邊的夜色。於是女鄰居又望了一眼夜色。意味深長地。她望著這夜色的意思大概是,這麼晚了,又這麼偏遠,竟還會有年輕的男人來探望您。 女鄰居當然沒有說這些。她只是禮貌性地向伊和伊身邊的男人點了點頭。她沒有說再見,卻提醒伊,那個晚上,我和您一樣,以為著火了。又說,若不是我買了頂樓的那麼些畫兒,我也許根本不會穿著睡衣拼命往他家裡跑。後來您就來了。手裡拿著書。您多麼高雅呀。但那就是您的生活。我想我們或者都誤會了。您懂我的意思啦? 然後女人離開。沒有從棧道回去,而是繞回了前門。 導演看著女人的背影,好像不懷好意。 伊沒有答話,只收拾起了桌上的草稿。 這對於您,導演說,似乎仍不是理想的居所。 我已經很滿足了,伊說,只要能看到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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