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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七、她把《第二性》讀了很多遍

  伊偶然看到畫家的窗戶。那一刻她剛好上樓走進臥室。她並不想睡覺,而是想到了床頭櫃上的一本書。那是她正在讀的一本書。她已經讀過了很多遍。她不熟悉那個愛爾蘭作家,卻覺得他寫的書真是好極了。她也不喜歡躺在床上讀書。她覺得那是對她喜歡的作家的不尊重。她想找到這本書是為了重讀。在客廳的沙發上,有時候她能讀書讀到半夜,甚至黎明。窗外是永不停息的海浪聲。

  便是這一刻伊偶然抬頭。就看到了畫家的窗子裡正發出火樣的光芒。她被這火的光焰嚇壞了。是的那絕不是燈光,而是火焰在燃燒。每一扇窗。每一扇能看得到的窗戶伊都看到火。那火苗甚至已經燒到了窗外。在沒有路燈的黑夜中就顯得更加刺眼。

  看到火光後,伊下意識想到的,竟然又是女鄰居的那句至理名言。在需要幫助的時候伸出援手,便立刻成為了伊採取行動的某種召喚。她於是三步並作兩步跑下樓梯。在黑漆漆的深夜。那個晚上沒有星月。

  在如此緊急的情形下,伊不知該不該在小區中高呼「救人」。她所以最終放棄了高聲呼救,是因為她根本就發不出那種高亢的聲音來。急切和匆忙讓伊忘記了穿鞋,甚至忘記了帶鑰匙。她一聽到房門在身後發出的沉悶響聲,就知道這下完了,門被鎖住了,但是她已經顧不得那些了。

  她只是拼命朝畫家的房子跑,竟然覺不出腳下碎石的刺痛。她覺得自己不顧一切的樣子就仿佛捨生忘死的英雄。她從未做過英雄,甚至不屑做英雄。這一刻她才知道做英雄其實並不難,甚至僅是身處災難時的一種本能。更多的人所以沒有能成為英雄,不是因為他們沒有勇氣,而是,他們沒有能趕上災難。

  穿過畫家的窗戶時,伊甚至能聽到火在燃燒的聲音。那「忽忽」的響聲,恣肆的火苗,伊真的擔心極了。其實,她並不在意這個過於隨便且自以為是的畫家,但畢竟,他們是鄰居。任何生命的凋零都令人傷痛,何況,他還曾為女兒畫過那麼美的油畫。

  著火的房子沒有一絲動靜。伊不敢肯定畫家此刻是不是在家。聽不到撕心裂肺的喊叫,甚至不曾有任何掙扎的痕跡。畫家門外,全然一副波瀾不驚的寧靜。而那輛冷冰冰的灰色吉普車,竟誇張地停放在花園的草坪上。

  伊拼命按動門鈴,卻沒有任何回應。火是從頂樓燒起來的,所以可能已燒毀了房子裡的所有電線。於是伊拼命拍打著畫家的大門。一扇原木的卻被裝飾了很多釘子和鐵皮的大門。伊一直覺得那不像普通民居的門,而是中世紀歐洲教堂的那種拱券式的大門。藝術家自然要表現他的標新立異、與眾不同,但伊還是覺得畫家的門太誇張也太做作了。

  伊敲門的力量可能太大了。房門竟然被推開了。而屋內,竟沒有任何被燒灼過的痕跡。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幻覺嗎?伊開始檢討自己盲動。難道真要面對年華老去這可怕的現實?畫家的窗子裡明明有火苗在跳動,她看得真真切切,否則怎麼會那麼急切地跑過來?

  伊遲疑著,沒有離開。如果大火是從頂樓向上燃燒的呢?為什麼畫家深夜不鎖大門?又為什麼那麼猛烈的敲門聲,房子裡卻沒有一絲響動?這種種的疑慮,讓伊滿心驚惶。

  她誠惶誠恐地向樓上走去。她覺得自己每向前一步,就越接近真相一步。她覺得這個死寂的貌似火災的屋子就像一個陷阱,想要吞噬她。但不是她自投羅網的嗎?她完全可以不來,不伸出那只援助的手。是的她可以不救這個危在旦夕的畫家。她和他沒有關係,甚至也無需承擔道義。她這樣做只是出於本能,甚至某種好奇。她或者就是想嘗試那種,做英雄的感覺,她錯了嗎?

  哪怕是陷阱,或者,為她而設的,騙局。在這片海灘,對她來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於是一步一步地走上樓梯。竟那麼義無反顧地。那透明的,綠色玻璃的樓梯,冷冰冰的。提醒她,沒有穿鞋。鑰匙也被鎖在了房子裡。她怎麼回家?她來過這座房子,也記得房子的結構。在快到三樓的時候,依舊的沉寂,是的沒有燃燒的灼熱,為什麼?

  伊開始輕聲呼喚著,有人嗎?她怎麼可能深更半夜走進一個男人的家?這裡什麼也沒有發生,為什麼她會來呢?樓上有人嗎?她這樣做或許真的太莽撞了。那不像她。她做什麼都會前後左右反復推敲,而唯獨這個晚上,她怎麼可以如此輕率?

  是的,伊已經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怦怦」地,緊張而無序。而就在伊準備離開的時候,事實上她已經上到頂樓,看到了,那火一樣的照耀,和,窗口跳動的火苗。

  她於是恍然,那不是火焰,而只是,佈滿了房間的,不,是佈滿了整個畫室的,燃燒的蠟燭。幾十支,或者上百支,那風中之燭。而同一個時刻,伊也看到了,她眼前的,那個安然無恙的畫家,以及,畫家身邊的那個,穿著華麗睡衣的,女鄰居。

  那一刻伊的震驚,無異于這房子真的被大火吞噬。

  伊覺得她可能確實落入了圈套。人世間沒有比無意間窺視到他人隱私更危險的了。你看到了別人的秘密在某種意義上就意味著,你把自己送上了絞架,你成了自己的掘墓人。在這個炎熱的夏夜,伊卻瑟縮著寒冷。怎麼可能是這樣的景象?

  但是,她還是看到了,在畫家的畫室,在午夜。在遍佈著浪漫燭光的這個堪稱美好的時刻,畫家,和那個有點神秘的女鄰居。

  讓伊怎麼想?

  這當然要比在銀行見到女鄰居更尷尬,甚至,更不齒。她真的不是有意為之,而只是,一種想救人於危難的衝動。她並不想做英雄,只希望自己能像女鄰居說的那樣,在別人需要的時候,伸出援手。

  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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