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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伊本來想要退下樓梯,卻退不下去了。她低頭看著自己,才發現,她手裡竟然還一直拿著那本書。她喜歡的那本愛爾蘭作家寫的書,美極了,所以她愛不釋手。就是為了這本書,她才不慎落入了這可怕的尷尬。不,她不知道還該說些什麼。她進退兩難。在最後的一階樓梯上,她忽然意識到,她已經無須解釋了。

  然而,當她轉身下樓的時候,卻意外受到了邀請。畫家說,您真的不想看,一位畫家,他是怎麼在燭光下畫畫兒的?

  伊遲疑著,停下腳步。她在想,這樣的時刻,她該不該,留下?

  在電燈沒有被發明之前,就有了畫家。畫家娓娓道來,而畫家不可能總是在白天畫畫兒,於是借助於火光。畫家們點燃蠟燭,今天看來的浪漫,當年卻只是為了照明。那是屬￿文藝復興和新古典主義時期的那些偉大畫家們的夜晚。就這樣,在燭光下,畫出他們內心的激情。而我,只是在復古,以追求這種來自遙遠時代的光影。是的從燧石取火的時代就開始了,火的光。不僅照亮岩洞,也照亮了岩畫。於是懷念,那些在火光下完成的畫作。偉大而晦暗的。記得我曾對您說起過,浪漫主義時期的西班牙,戈雅便是在他「聾人之屋」的牆壁上,完成了他最為不朽的《安息日》。那是些被痛苦糾集的黑色繪畫。每到夜晚,他都會舉著蠟燭來到灰暗的畫室。他穿著白色睡衣。幽靈一般的。卻臃腫而衰敗的身體。他舉著燭光在牆上畫著。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而我,是的,儘管我可以被稱作是一個少廉寡恥的人,但是我確實懷念那個繪畫的浪漫時代。我不會像戈雅那樣將夢想的破滅、心靈的創痛刻在牆壁上。我已經被金錢消磨得沒有靈魂了。但至少,還應該給我留下一個在燭光下的空間吧……

  伊依舊周身發冷,將手中的書頁抖出噝噝啦啦的響聲。如此,置身于畫家的激情和女鄰居古怪的表情中,伊覺得非常不舒服,甚至無恥。是啊這個夜晚,溫暖的燭照下,她為什麼會站在這裡?或許,這恰恰是伊和女鄰居都質疑對方的?但是,伊卻沒有說是因為看到了畫室的火焰。她無須解釋。她認為解釋是需要證明時的最不明智的選擇。她寧願將自己陷於不明不白之地。

  女鄰居也仿佛「我自巋然」的樣子,不作任何說明。她似乎更不可能解釋自己為什麼會穿著睡衣,出現在畫家的畫室中。伊只是覺得女鄰居那件墨綠色的睡衣非常華麗,尤其在燭照中,就仿佛文藝復興時期有著繁複皺褶的女人的長裙。那個畫家,他為什麼不把這一襲美麗的衣裙畫下來?

  她們,兩個女人,就這樣,互不搭腔地跟隨在畫家身後,聽他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在燭光下完成的這些作品。每一幅肖像,或者,記憶中的往昔。那些被繃在巨大木框上的亞麻畫布。那些,被鑲嵌在畫框中的女人的身體。那些裸體女人大都是外國人。唯一的一個中國女人,在大大小小的畫框中反復呈現。不過有的只是寥寥幾筆,浮光掠影,似乎只為了記錄下她的某個表情或某個動作。然而大凡涉及這個女人的繪畫,畫家都會草草掠過。他似乎不願意碰觸關於這個女人的話題,這個話題可能很沉痛。

  最後他們坐了下來。在一張木質粗糙的桌子前。桌上擺滿了各種顏料,紛亂的草圖,中間的一盞枝形的銀燭臺。在女人們適度的讚美中,畫家無限感慨。他說:這些女人,不不,準確地說,這些模特,一些睡過,一些沒睡過,還有一些,愛過。這就是我的成長史。

  女人們雖未做出驚愕的表情,卻反而證明,她們被觸動了。

  畫家說,我不想直言不諱,但看到你們臉上冷漠的表情就知道,你們已經飽經風霜。

  伊和鄰居的女人正襟危坐。沒有被畫家的評價所激憤。她們都最大限度地表現出了一個女人處變不驚的能力。就仿佛在比拼著她們各自內心的定力。那曾經滄海的無動於衷。

  接下來岑寂的空間繼續交由畫家填充。知道意念也能殺人麼,就是用一種思緒不停地折磨那個你想要他去死的人。於是,最終熬不住了,崩潰了,或憤而出走,或自行枯萎,就像是一枝被折斷的花。但或許花還連著花莖,養分卻斷絕了。沒有了空氣和水,就枯竭了,直到萎落。花的垂死,這是馬奈晚年最熱衷的題材。而他早年的畫作都是咄咄逼人的。

  兩個女人。在幾乎各不相讓的漠視中,聽畫家的慷慨激昂。不情願地跟隨著,畫家的思緒,聽那些幸與不幸的女人的故事。燒盡的蠟燭悄然熄滅。畫室慢慢地昏暗下去。當大家不由自主地陷入沉默,便聽到了窗外的海浪聲。

  畫家說,他原本是有理想也有抱負的。對藝術的追求怎麼能只滿足於畫那些風騷或不風騷的女人?他也曾希望在畫技上有所突破,諸如那些印象派大師,他們的每一幅畫作都彰顯了叛逆與革命。他不是畫不出那些充滿創造力的東西。他有著太多的想法和激情。但是,當你一文不名,區區草芥,甚至連活著都成為了一種奢侈,你又怎麼能耐得住寂寞呢?

  於是,畫家的眼眶裡竟閃動起淚光。當然,他絕不是要人同情他。所以當你在紐約的第五大道上遊蕩。當你坐在路邊的馬紮上等待著那些求畫者。這時候你和那些乞討的或接客的妓女有什麼不同?你甚至不如她們,因為你所出賣的藝術,遠不如妓女的身體有號召力。唯有那些附庸風雅或起碼對藝術熱愛的人,才肯停下來,坐在你對面,用一二十個美金索得你在瑟瑟冷風中的一張鉛筆畫。但即或這樣的人你也不能經常遇到,紐約街頭的藝術家多得就像垃圾箱。這所有的垃圾箱千篇一律,依次沿街排開,誰知道那些遊客會停在誰的面前呢!

  而不遠處就是著名的古根海姆博物館。那裡會定期展出各類藝術家的個人展。而剛好被展出的那個畫家你他媽的認識。一個完全不入流的蹩腳畫匠,竟也能登頂紐約的古根海姆,太他媽的刺激了。早就聽說過這憋三的風流史,靠巧舌如簧搭靠上了某基金會主席的大小姐。於是這匠人青雲直上。他必定給大小姐塗抹過幾幅拙劣的畫像。於是他的畫展出現在古根海姆的展廳裡。我他媽的勒緊肚皮,掏了十八美金看了那鳥畫展。真的什麼也不是,除了裝出不明不白的德行樣。看了展覽才知道,這殿堂竟也是可以用金錢來交換的。如今世界一體,環球同此涼熱。也就再一次證明了東方和西方,其實並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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