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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但是,又有誰能把她送回海邊呢?這麼深的夜晚,這麼遠的路。如果伊堅持要走,她相信女友的男友會樂此不疲,而那又是伊不喜歡的,她始終不喜歡和這個男人單獨在一起。伊於是拿出電話簿來拼命翻找,在有限的她所認識的鄰居中,伊很自然地選中了畫家。

  伊不是不知道畫家的厚顏無恥,但有時候為了擺脫一種窘境,你只能選擇另一種窘境。於是伊打電話。電話中的紛亂與嘈雜。畫家問,你在哪裡?畫家又說,一聽就知道是那種劣等舞廳。於是伊不能確定畫家肯不肯來這裡接她回家。當畫家終於弄清了伊的想法,他便立刻許諾,甚至某種難抑的欣喜。伊放下電話後就立刻後悔,其實她並不想要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來接她。緊接著她又想到年輕導演,但最終還是放棄了給導演打電話。

  畫家的汽車就停在公寓樓下的小街上。那個晚上他們並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另一家畫家熟悉的酒吧。

  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那麼順從,就那麼乖乖地跟在畫家身後,任憑他把她帶到了這個昏暗的地方。這裡聚集著城市中的各路藝人,形形色色。但畫家好像並不喜歡這個著名的藝術家沙龍,他說他無非是想讓伊看到還有這樣的一個很波希米亞的地方。在此搔首弄姿的大多是年輕人,女人穿著很裸露的上裝,男人的髮型就更是標新立異。隔壁的包廂裡有人在講色情的故事,伊聽到了,在紐約賣畫並且賣肉的,就是故事的主人公,那位畫家。畫家當然知道那是在嘲弄他,但卻依舊津津有味地聽著。他說你看,我沒有隱瞞。我的故事大家都知道。是的,鄙人就是紐約街頭的那個著名的墮落者。

  畫家在樹叢的陰影中開很快的車。伊平靜地問,您不是想要殺死您和我吧?

  畫家說,今天您女兒來我的畫室了。昏昏欲睡的母親立刻張大了眼睛。您說什麼?你女兒說,她想把青春的身體留下來。伊猛地從靠背上抬起身子,她說什麼?她認為如果現在不留下自己的青春,今後就不會再有了。

  不,我女兒不會這麼說的。她為人師表……

  所以無論多少錢。青春是應該付出代價的。

  她真的要畫裸體畫兒?

  我覺得這是個很健康的願望。

  請您?不。

  為實現一個年輕女人的願望,我責無旁貸。

  不,請您不要答應她。伊幾乎是在懇求了。

  她是成年人了,她當然有權決定她自己。畫家說,這與您毫不相關,您最好不要強迫她。

  可是,我是她母親。伊幾乎喊叫起來。

  通向海邊的是一條很窄的公路。開發商的急就章,建成不到半年就已經坑坑窪窪了。所以一路起伏顛簸,左搖右晃,伊幾乎要嘔吐了。

  您不舒服?

  伊沉默不語,卻滿心怨恨。

  那麼,如果每天畫,大約需要一星期。如果要畫得講究,至少需要半個月。如果在相互配合中又擦出火花,說不定又會有第二幅、第三幅……

  你們,是的,您不要介意,對,你們都是厚顏無恥的人。伊掏出紙巾捂住了自己的嘴。

  那麼,有廉恥的人,諸如您,又和我們有什麼不同呢?

  伊真想跳出畫家的汽車,那一刻,她寧可摔死在懸崖下。

  四、黃昏的時候女兒坐在沙灘上

  黃昏的時候女兒坐在沙灘上。一張可以折疊的帆布椅。女兒穿著白色的低領T恤,將身體一覽無餘地暴露在夕陽下。

  伊透過廚房的窗看沙灘上的女兒。她喜歡女兒海邊的形象。頭髮很自然地盤在腦後。低著頭在讀手中的那本書。伊不能肯定女兒是不是真的在讀書。這一刻海邊清靜得幾乎沒有一個人。伊知道女兒已經開始了那幅畫兒。每天上午她都會準時離開家。不說去處。顯然她不想把自己正在做的這件事告訴母親。

  暫時有了事情可做的女兒,和丈夫爭吵的鬥志似乎也衰減了下來。頻繁的跨洋電話也不再那麼激烈,但這個夏季,女兒是篤定不會回美國了。在電話中她揚言要把這個假期完全用來陪母親。她說這是她很久以前的許諾。自從她成為中學教師後,她知道從此每個夏季就都能回國陪母親了。但是這願望卻始終不曾兌現,夏季到來的時候她不是要陪丈夫到歐洲開會,就是去丈夫住在海邊的父母家度假。於是這個夏季開始的這場戰爭,就成了女兒送給伊的意外的禮物。

  女兒披上了輕柔的絲巾。大約是覺出了傍晚的冷。於是在落日中女兒慢慢地變成了一個剪影,仿佛被鑲嵌在漫天的金色餘暉中。這也是一天中伊最迷戀的時刻,看黃昏怎樣一層層地落入黑暗。是的女兒的身影此刻就在這黃昏與黑夜的交替中。看上去就像海邊的一段有點迷蒙的詩行。

  伊一直不能接受女兒已成為外國人的現實。她們是親人,有著最親密的血緣關係,如今卻已經屬￿兩個國度。儘管看上去沒有什麼不同,但她們各自所要效忠的,已經不再是一個國家了。而她們生活其中的,也不再是一樣的社會制度。這在過去看來簡直不可想像,而此刻,對這個異國公民的女兒來說,她竟然是客居在原本屬￿自己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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