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八月末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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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夜的牽扯下,碧藍的海空變成了一片迷人的暗藍。遠遠地,兩個被籠罩在落日余暉中的人影來到海邊。是鄰舍商人和那位人魚般的姑娘。他們在女兒身邊停下腳步。顯然是男人主動與女兒攀談,而人魚只是做出小鳥依人的姿態緊緊挽住男人的臂膊。伊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麼,卻知道人魚終於又回到了商人身邊,儘管她的雙腿針刺般疼痛。伊忘記了在哪兒聽到過這樣的話,男人就像是女人腳上的鞋。穿上鞋後腳痛不痛,那就只有女人自己知道了。 三個人影由明轉暗,慢慢和天海融成一色。被融進去的那片黑暗越來越深,只能依稀看到那些活動的影子了。其中的一個分離了出去,獨自鑽進茫茫大海。那時星月還沒有升空,大海正處在最消沉的時刻。留在海岸上的兩個身影,繼續饒有興味地交談著。伊知道那是女兒和商人。明明暗暗的,他們仿佛相談甚歡。 伊不想評價別人的舉止,包括女兒。她只是些微地有了種不安的感覺。畢竟,在畫家的窗外她曾經看到過,人魚是怎樣被赤身裸體地推了出來。那姑娘絕望的表情至今依稀,於是伊覺得有必要提醒女兒。男人總會對那些新鮮的女人感興趣。而見異思遷是這個性別群體難以醫治的痼疾。 夏天還沒有真正到來。在這片顯得有點蕭疏的小區內,女兒幾乎沒有可以傾心交往的人。於是她只能在母親的那些朋友或客人中打轉轉。 女兒總是把那個自以為是的導演叫做頹廢的自作多情者。說這樣的人早就該被社會拋棄了。她一看到這種顧影自憐的男人就反胃。說一個男人怎麼能活得如此潮濕晦暗,又那麼自戀。她並且揶揄母親,說這個年輕導演面對伊的時候,有一種顯而易見的戀母情結。而伊對他的曖昧縱容,才是導致年輕導演一天到晚往海邊跑的原因。因此女兒對導演一向冷淡,有意在他們之間拉開了一段很大的距離。在母親認識的男人中,她說她最最厭煩的就是這個導演了。 伊遠遠地望著海邊的兩個人影。她知道女兒和商人依舊意猶未盡。於是伊覺得女兒已經很危險了。自始至終,她都不曾改變過姿勢,只是仰著臉傾聽那個男人的胡言亂語。伊不能理解女兒怎麼會對一個腦滿腸肥的商人感興趣,她似乎也並不拒絕那個男人身上庸俗並且市儈的氣息。伊不知道女兒如此應酬是出於禮貌呢,還是,她真的對那個商人有了好感? 在海的浪湧中,人魚起伏不定。每一個浪頭都仿佛要將她吞噬。她奮力搏擊,不停地向大海深處遊去,或者她是想遊回海底宮殿,回到父母的懷抱?也或者她想將人的雙腿變回魚的尾巴?她或者真的是一條人魚,來到人的世界,很疼痛,也很艱辛,所以她徹底失望了? 海邊的交談繼續著。伊對女兒的處境愈發地不安。人魚被商人趕出大門的時候,就像是他扔出的垃圾。他有錢,便可以隨心所欲地更換女人。單單是伊在他家棧道上見過的女人就足有五六個了。伊堅信這樣的男人本性難移,而人魚的命運,就是所有走進那座房子的女人的命運,而伊,怎麼能容許女兒落入這樣的陷阱呢。 女兒的突然回國,讓伊第一次感到了某種手足無措。尤其在婚姻出現問題的時期,女兒交友的隨意,讓伊如臨大敵。她偶爾十分小心地提醒女兒,女兒立刻反唇相譏,您真的欣賞導演那種濕乎乎的男人嗎?這種人拍出的電影就像排泄物。不是太潮濕,就是太血腥,諸如,法斯賓德,抑或,帕索裡尼,當然維斯康蒂可以另說,他的電影是詩篇,所以很美。我是說,這樣的人才更危險。 在畫家的頂樓,有一天,女兒坐在餐桌前喝咖啡,看著窗外,然後突然說,其實,您知道我每天上午在做什麼,但為什麼從來不問我? 伊對女兒的問話毫無準備,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當然,這沒什麼。我喜歡這樣的心照不宣。但是您知道我在頂樓上看到了什麼?您的,是您的一幅很大的肖像。當然是油畫。 不,那不可能。伊滿臉疑惑。 棕紅色的背景。雖然不像,那我一看就知道那是您的臉。因為,那是只有您才會有的,那種神情。 不,我從來沒有……伊驚愕地看著女兒。 當然,您沒有請他為您畫畫。那是他的一廂情願。或者您是他的一種激情。 伊忽然覺得自己無需再解釋什麼。 您也許並不瞭解那個畫家。他輕薄任何青春的身體。這樣的身體雖然能撩撥他的性欲,但最終,他在這樣的身體上什麼也找不到。他畫年輕女人的身體只是為了錢。而您的那幅,他說他想畫出滄桑。 不久後,女兒就再不去畫家的頂樓了。自從那天女兒和畫家一道把她的那幅裸體油畫搬回家。她似乎對自己的這幅油畫也不再感興趣,只是草草丟在閣樓上,而且讓畫面背對著房間,連她自己都不會再看。她甚至對伊約法三章,不許她偷偷上樓去看這幅畫,就像小時候不准伊偷看她的日記。她還說,自從看到母親的畫像,她對油畫就不再感興趣了。 爾後,女兒即或在小區的甬道上迎面碰到畫家,也會像陌路人一樣擦肩而過,仿佛從來不認識。畫家似乎也認可這種關係,因為他和他的模特們就是這樣相處的。只是伊再遇到畫家時,不由自主地有了某種不自然。這種難以言說的尷尬一直延續了很久。 女兒的歸來迅速瓦解了伊和鄰里之間既定的關係。這種具有強烈破壞力的改變,讓伊驟然之間變得很被動。原本淡泊如水的交往,忽然被女兒攪得很熱絡。而藝術家之間真誠的對話,也被女兒形容成不知所云。總之這種反敵為友,抑或,反友為敵,把伊弄得暈頭轉向。不過她最終還是調整了自己的好惡,僅僅是出於對女兒的尊重。 為此女友久已不來海邊。原由是,女兒認為這位阿姨越來越庸俗了,不是母親這樣的人應該有的朋友。於是女友開始在電話中抱怨,問伊,這房子是你的嗎?怎麼能任由一個黃毛丫頭指手畫腳?伊對女友的詰問無言以對,只是盡力推遲著女友想來看望她的時間。 有時候,伊也會將自己對女兒的愛和對女友的感情做比較。一定只能和那些與你有著同樣品位的人士交往嗎?她和女友幾十年的交情,從未因女友的淺薄而改變過自己的追求。在所有舊往的夥伴中,她唯一保留下來的就是女友了。她們可謂無話不說,因為她們是相互守望著長大的。她們彼此見證了對方人生的風風雨雨。無論在何種情形下,女友都會把伊的需求放在第一位。她總能無條件地傾聽伊的各種煩惱,並且無論伊枯伊榮,她都始終不渝地留在伊身邊。她們就像親人就像姐妹,伊根本不需要在女友身上看出什麼品位來。在某種意義上,女友就像是她身外的一個世界,那所有精神以外的紛繁蕪雜的塵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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