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八月末 | 上頁 下頁


  儘管她們母女已經久未相見,但是伊知道女兒絕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人。她從來通達樂觀,對什麼都無所謂。無論是伊送女兒回美國,還是女兒送伊回中國,女兒就從來沒哭過。

  但是,這一刻,你到底怎麼啦?伊嘗試著將女兒從胸前推開,但緊抱著伊的女兒乾脆哭出聲來。這樣的哭聲當然不會給人喜極而泣的印象,於是在場的所有的人都莫名地關切起來。

  伊在女兒的耳邊輕聲說,你看,有客人,媽媽先把他們送走。但僅僅是這麼一個小小的請求,都得不到女兒的許可。就仿佛天地間只有她唯此為大。她於是憤然掙脫母親的懷抱,忿忿跑上樓去。對身邊的人視而不見,更不要說以禮相待了。

  女兒的突然出現讓在場的客人不知所措。伊不曾解釋,也沒有說,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女兒為什麼會突然回來。她不想讓那些毫不相干的人瞭解她的家庭,更不想讓自己過往的歲月大白於天下。

  所有的人在那一刻就仿佛停擺了的鐘。他們注視著這對久別重逢的母女,又眼看著那個有點任性的女孩忿然而去。他們覺出了女孩的不諳情理,但同時也意識到自己成了多餘的人。於是他們左右為難,不知道在這樣的時刻,走還是留下。而將這個踟躕的群體猛然驚醒的,竟然是門外突然傳來的汽車喇叭聲。而且那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急促,在這午夜,就像是響起了反攻的號角。

  伊打開門才看到那輛夜色中的出租車。司機讓伊自己看閃著紅字的計價器。單單打車的費用就幾千塊,還要加上司機索要的各種路橋費。後來知道,女兒是趕上哪架飛機就跳上哪架飛機,全不管飛機要飛到中國的哪個城市。女兒是從南方城市搭乘出租車一路北上的。她也根本不去想租車的費用有多高。面對幾千塊的出租費,伊一時捉襟見肘。她怎麼會有那麼多的現金在手上。伊將房子裡的所有現錢搜羅起來也不過兩千塊,而司機既不要美金,也不收支票,更不肯等到第二天銀行開門,讓伊焦頭爛額。

  然而,伊的家宴終於產生了效應。在那一刻,伊忽然記起了女鄰居的那句格言,鄰里之間相互走動也許並不是為了友誼,而只是在對方需要的時候伸出援手。

  於是,在場的所有人都開始翻找他們的口袋或錢包。其實他們才剛剛認識,這場面真是讓人不能不感動。女友和女友的男友雖然不寬裕,卻也掏出了八百塊。女鄰居的錢包裡擠滿了各種信用卡,惟有的五百塊她全都拿了出來。畫家說他可以出美金,一百塊一張的總共五張。但是司機已聲明不要美金,所以就是有再多的美金也沒有用。伊於是看到女鄰居將目光下意識地投向那個商人。就仿佛她知道那個男人的口袋裡一定有現金。果然地,那男人截住了所有人的錢,我來,說著就從人魚的小包裡輕鬆地拿出了足足五千塊,當即付掉了出租車的所有費用。

  伊說不出地感動和謝意。當即寫好借據,並承諾明早即還。而那位大度的商人竟當眾撕毀了借據,說,我收了這借條就意味著,我對您不信任。雖然我是商人,但鄰里之間,商人的規則並不適宜,您說呢?

  伊心存感激地將人們送出家門。最後離開的是女友。她問伊,女兒到底出了什麼事?伊說她也不知道。突然就回來了。所以伊覺得很緊張。

  當女友的車燈也在黑夜中消逝。伊便急急忙忙地來到女兒身邊。說早知道女兒回來就不會舉行這次晚會了。說她希望女兒不要以為她不關心她。但女兒還是負氣地蒙住腦袋。抽泣聲很快變成了酣睡的鼻息。這是伊最熟悉的聲音了。女兒是她此生唯一的親人。而讓她一直耿耿於懷的是,她唯一的親人卻總是不在她身邊。

  然後伊厭倦了女兒和丈夫無盡無休的爭吵。那些嘰裡呱啦的英文單詞像炸彈一樣,炸響在房子裡的每一個角落。伊希望女兒能冷卻一下她的憤怒,即使她的丈夫有著不容寬恕的「罪惡」。她希望女兒能走出家門,去看看她的同學。抑或安靜下來,在海邊的遮陽傘下讀讀書。但那越洋的爭吵就那麼永不停息地在家中回環著,以至於,連伊都想離開這個家,找個清靜的地方去躲幾天。後來的某一天,伊就真的被女友接走了。那時候,她寧可住在女友窄小的公寓房裡,寧可被鬧市區的喧鬧沒完沒了地騷擾著。

  市中心就真的那麼可怕嗎?喧嚷就一定讓你那麼厭惡?女友在巨大的音樂聲中喋喋不休,伊卻根本聽不到她在說什麼。旋即,女友便被另外的一個什麼舞伴卷走,伊的身邊,就只剩下了女友的那個有點落寞的男友了。於是伊驀地緊張起來,她甚至不敢看對面的那個男人,尤其被吹成波浪形的滿頭白髮。倒是那個男人鼓足勇氣,勇敢地向伊伸出了他的手臂。

  伊當然知道,這就意味著,我們一起跳舞吧。

  伊坐在那裡,猶豫不決。她根本就沒有跳舞的願望,但是她最終還是跟著那個男人走進了舞池。她覺得跳舞或許比留在黑暗中說話更具安全感。並且她覺得自己對那個男人已經很冷酷了,冷酷到甚至都有些對不起女友了。在華爾茲中,男人做出了很高傲的樣子。但是當伊把她的手放在男人的手上時,便立刻覺出了他有多緊張。那手汗津津的,仿佛要滲出水來,但就是緊緊攥住了伊的手,讓她插翅難逃。

  在旋轉迷幻的光柱下,伊忽然覺得不如留在家中,哪怕聽女兒在電話中沒完沒了的爭吵。當然她也不想繼續住在女友家了,在那裡,她仿佛總是能聞到一種性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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