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八月末 | 上頁 下頁


  畫家逕自地畫著一張張素描。甚至忘記了伊和導演的在場。但是伊知道畫家是故意裝作很投入的樣子,也知道這恰恰就是畫家的淺薄。不過她憤怒的並不是畫家的裝模作樣,而是為那個赤裸的女人憤憤不平。不錯她是模特,但不是可以任由擺佈的物件。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可以如此任人宰割呢?這才是始終徘徊于伊的心中的不滿。

  頂樓。很大的畫室。到處是畫架。很時髦的品位。很多的油畫。大大小小。一些未完成的作品。總之一個藝術的所在。溫暖的色調。但卻寂靜。平日裡只有畫家。或者只有,畫家和他的模特。

  畫布後面。他們三個人的目光。像射出的箭,足以殺死人了,也足以,將那個赤裸的女人吞噬。她卻不反抗。甚至連一絲想要反抗的願望都沒有。她們已經曾經滄海,便無須再追求潔身自好了。只要能拿到錢,那才是她們的底線。但畫家說有的模特不是為了錢,而只是為了對他的崇拜。進而她們情願獻身。當然不是獻身于藝術家,而是,獻身於藝術本身。

  伊慢慢地掉轉頭。不再糾纏於自己的同情心。透過閣樓上拱形的木窗,看遠處的海,還有海邊的那幢自己的房子。

  導演和畫家攀談。顯然從繪畫中得到了某種啟示。好像是關於男人和女人的。但那聲音顯得很遙遠。而充斥在伊的耳廓的,似乎只有畫筆在畫布上摩擦出的「刷刷」的響聲。那聲音就像做愛。在男人想要的地方來回抽動。伊已經不想再呆在這樓上了,她第一次覺得這個藝術家所從事的工作很污穢。

  伊甚至已經朝樓梯的方向轉身,卻仿佛突然看到了什麼。在窗外的什麼地方。是的伊不敢相信在小區的空地上,竟然也站著一個裸體的女人。不會是幻覺吧。伊定睛。不,那不是幻覺,而是被伊稱作人魚的那個姑娘。她正被那個穿著睡衣的男人推出大門。她身上幾乎一絲不掛。她不停地拍打著那扇已經被關閉的沉重的大門。但無論她怎樣歇斯底里。

  畫家的頂樓聽不到女人的呼號。或者她根本就沒有吼叫。她只是不想讓人看到被趕出大門的窘境,她只是想找了地方把自己藏起來。然後這女人跑向伊的房子。她抱緊的雙臂遮蓋了她的乳房。她當然也敲不開伊的房門。她於是又轉向更遠的女鄰居的房舍。她一定覺得在這樣的危難中,一定有女人能收留她。她又開始拼命地敲擊女鄰居的門。同樣的沒有回應,她幾近絕望。然而就在她轉身離開的那一刻,門打開了。打開了,卻又立刻關閉。人魚再度被拒之門外。再後來,伊就看不到那個姑娘的身影了。

  驚心動魄的一刻讓伊滿心傷悲。她不知道這樣的場景意味了什麼。伊要去找那個姑娘。伊回頭告別的時候,看到了導演沮喪的臉。他說他們這一代導演都很大膽。大量性愛的鏡頭,但,又能拯救什麼呢?

  激情。畫家說,有了激情,才會有創造力。

  那麼,伊重新回到畫家身邊,看他在女人的裸體上風雲走筆。那麼這個模特是為了崇拜,還是為了錢呢?

  您難道看不出來嗎?她那麼順從。顯然Money就是杠杆。如果我有了別的想法,自然也可以用Money來平衡。

  您不覺得過分嗎?伊嗤之以鼻。

  導演惶惑,說,畢竟有愛。

  畫家說他喜歡畫女人的乳房。而且一定要透過女人的腋下去透視乳房。他說他從來不喜歡一覽無餘。他說臨摹不是藝術,當然,有時候也會迸發激情。

  伊不停地看著窗外。卻沒有再看到人魚的蹤影。那姑娘憤恨的心情可以想見。或者,殺了那個男人的欲念都有。那麼,為什麼還不動手呢?畢竟是那個男人不仁不義在先。

  從畫室離開後,導演愈加沮喪。在傾訴自己不再有創造力的時候,就仿佛在抱怨自己不再能勃起。他說這種無由的消沉就像是一種疾病,所以他才想要拍一部兇殺的影片。或者也是為了拯救自己頹廢的生存。他說這也許不是墮落,兇殺在某種意義上是對生命的禮贊,並且也是唯美的。

  伊不再想聽年輕導演的嘮叨。她同情他,但,她覺得找到那個四處求助的裸體女人更重要。她無意為什麼人伸張正義,她只是憑著某種直覺感知到,一定有什麼就要發生了,尤其在這個即將到來的八月。

  伊望著導演的吉普車一路煙塵。她覺得他沮喪的狀態不適宜開車。但是她並不對他負有責任,自然也無暇顧及他在公路上的心情。

  房間裡,女兒在大聲說著英語。電話線被拖得到處都是。她一邊說一邊做出各種手勢,仿佛對方能透過電話線看到她的舉止。眼淚就掛在女兒的臉頰上。濕了,又幹了,顯然這一通電話已經打了很長時間。她只穿著T恤衫和很窄小的內褲。裸露出很好看的大腿,但是壞心情。

  那是女兒在和她丈夫吵架。透過電話機的家庭的戰爭。那位美國丈夫想不到自己的妻子一出走,就走到了遙遠的中國。不過他知道妻子只有回到中國,才能在母親身邊慢慢平靜。在女兒和丈夫的爭吵中,伊並沒有站在女兒一邊。她只是在血緣上和女兒有著扯不斷的關係,所以女兒痛,她就痛。不過她一直覺得女兒是個被丈夫寵壞了的女人。在家中,她幾乎可以隨心所欲,讓愛她的丈夫一天到晚圍著她轉。而海邊的這套房子也是因為有了女婿的贊助,否則伊可能畢生都不能實現她關於大海的夢想。

  伊沒有忘記晚宴結束的那個夜晚,突然地,門鈴聲,在客人們的眾目睽睽下。她知道那一刻,人們什麼樣的想法都會有,尤其女友意味深長的目光。

  但是,那一刻伊真的很坦然。她知道自己的生活中有什麼,抑或沒有什麼。所以她沒有忐忑不安,也不怕眾人心底的猜疑。她於是果斷打開了房門,她甚至慶倖在這深深午夜,當門鈴響起的時候身後能有那麼多人。她根本就想不到一推開門就和她緊緊擁抱的,竟然是大洋彼岸的女兒。在驚愕和驚喜中,她唯有把女兒緊緊抱在懷中。不記得有多久沒見過女兒了。她抱著她,就仿佛回到了女兒小時候。她撫摸著女兒散亂的頭髮,聞著她身體上至今猶存的那種甜絲絲的氣味,一種油然而生的幸福感,她被感動得幾乎落淚。

  直到伊覺得在眾人面前,她們母女之間的親昵應該結束了,但女兒就是死死抱住伊。慢慢地,伊終於覺出女兒的身體在顫動,她的臉頰竟也是潮濕的,女兒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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