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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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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葉玉菡愕然。這種實驗室,開設病房幹什麼?而且,怎麼設在F樓?葉玉菡仿照協和,按英文字母A、B、C、D等給堇園各棟房屋命名;這裡多是古舊而結實的平房和兩層樓房,只F樓是日本人修建的三層樓房,較大,帶地下室和專用小花園;離實驗室、鍋爐房和動物室都較遠,最大限度地遠離噪聲,遠離「細菌和病毒」。因此按葉玉菡的要求,F樓的主要功用是娛樂、休息和居住。其改建後的第三層上有大小不等,帶露臺、起居室和盥洗室的幾套房間,是供「高位」科學家使用的;即使暫時沒有博士教授居住,反正也不是「病房」——不僅F樓沒有病房,整個堇園都沒有。原因很簡單:這裡不是醫院。若打算兼作醫院或附設病房,為什麼切爾尼博士從無片言隻字的流露呢?葉玉菡憶起魯寧聽說「SLR基金會」和「實驗室」時的表情變化,警惕起來。她想了想,說:「老木,我想過來看看。」 「什麼時候,現在?」 「現在。」 「現在最好!我正這樣想呢,可沒敢開口。」 葉玉菡在東廠胡同口外下黃包車時,已是深夜。「心有靈犀」似的,剛走到堇園,正要敲門,那扇包著鐵皮的小門就悄沒聲息地打開了…… 「唉,」老木口氣歉然,「這麼晚了,您獨自一人……」 「我可是上過戰場的人!」葉玉菡笑笑。 老木鎖上小門,從什麼地方摸出一串鑰匙,握著手電筒,駝著背,瘸著腿,步履艱難,領著女大夫向院內走。青磚鋪設的小徑蜿蜒在夜色中,兩側立著若干鑄鐵燈柱,古色古香的燈盞中溢出昏黃的光澤…… SB-1麻雀雖小肝膽俱全,有發電廠、高壓鍋爐房、軟水廠、千餾煤氣發生爐、笑氣房、制冰房、洗衣房、汽車房、動物棚、水塔、圖書館、文印室、製圖室、齋務室和電工機修處,等等,連動物屍體焚燒爐都不缺。發電廠深藏地下以盡力減少振動和噪音,還要輸出供照明的一百一十伏和供涼水泵、熱水泵、深水泵、實驗用泵、飲水泵、排除污水的氣動和電動兩種專用泵和製冷罐用的二百二十伏兩種電流。連管道也分為十種:冷水、熱水、冷飲水、冷咸水、煤氣、壓縮空氣、真空、消毒蒸汽、暖氣、排汙……這裡的技術要求既高超又特殊,拿到美國去也毫不遜色! 葉玉菡並不說明來「看」什麼,老木也不問她要「看」什麼。仿佛有一種默契。女大夫不吭聲,只是隨著老木前行,終於來到H樓前。踏上臺階,老木擰亮門廳頂上的電燈,掏出鑰匙,打開廳門。按她的設計,這座兩層樓房的上層是圖書館,下層是文印室和製圖室。她問:「他們把H樓派作什麼用場?」 「您看看吧。」老木回答。 二樓是做書庫和閱覽室用的,葉玉菡特地訂購了許多書架桌椅。現在,書架桌椅倒是都在,卻並無一本書籍期刊。當老木推開閱覽室房門並擰亮電燈時,葉玉菡睜大眼睛:屋角地板上堆滿拆開的包裝箱,零散的木板、瓦楞紙和繩子釘子到處都是。一張比乒乓球台稍大的閱覽桌四周擺放著厚薄不等的黑色文件夾,形成一個整齊的「方陣」…… 「這是些什麼?」葉玉菡打量那個「方陣」。 「您看看吧。」老木還是這句話。 連這些黑色文件夾都是美國貨,而且是特製的,封面上有燙金印刷的「SLR」字樣;製作精美,革質外殼,封面插置的標簽上用英文打印著題目和內容提要,內脊的彈簧夾可用於固定紙張文件。封面上那些東西給葉玉菡提供了方便。一個題目首先引起了她的注意:《一八五五部隊(北平)》——這是什麼意思?她翻了一下,發現大量英日文對照的文件,多處出現「協和醫學院」字樣。這個「一八五五部隊」怎麼跟協和掛上了?她繞著大桌走了一圈,察看了大部分標簽並翻閱了部分文件內容,才知道都是日本人檔案材料的摘要件,是由SB-1的美國專家對其進行研究和摘錄的,某些材料還作了複製…… 檔案中「北平生物製品廠」字樣首先引起了葉玉菡的注意——這是三十年代前期中國政府中央防疫處建在北平天壇西門的一座疫苗廠。葉玉菡三十年代在協和時,跟該廠來往很多。檔案記載了「七七事變」後日軍立刻佔領該廠並據此組建了番號為「一八五五」的細菌部隊,擴充地面,建起營房和水電氣系統,還有百餘間工作室、七十多間小動物室和儲存各種菌株毒株的大型地下冷庫;還記載了「一八五五部隊」在太平洋戰爭爆發的第二天強佔協和醫學院後的情況,以工作日志、實驗記錄、照片和電影等形式記錄了這支細菌部隊在協和從事細菌武器研製、進行人體實驗與解剖的情況…… 檔案中有一八五五部隊花名冊,「石井四郎」這個名字赫然在目,身份是「技術指導」。還有一八五五部隊向日本國內輸送一百七十二名「中華猿」的記載——日本「陸軍軍醫學院」很多「學者」「教授」為種種原因不能親到中國,故缺少「活體試驗」機會。一八五五部隊承擔了向該校提供「試驗材料」的任務。這些中國人被稱為「猿」,送到該校用於細菌注射和病毒感染,然後解剖;或被活著剝皮(供治療燒傷)、摘取器官和供年輕外科醫生「練刀」。 一份材料以驕傲的口氣記述了日本人所進行的「世界上第一次大都市細菌武器試驗」:「昭和十八年」即民國三十二年 ,一八五五部隊有計劃地在北平水井大量投放霍亂菌,成功製造了該年九至十一月北平霍亂大流行的「豐功偉績」:截至十月底全北平市共發現霍亂患者二千一百三十六人,其中死亡一千八百七十二人,路倒死亡九十二人…… 天皇裕仁本是「生物學家」,是他下詔密令在中國研製、試驗和使用細菌武器的。材料中日本華北派遣軍呈「天皇陛下」的「試驗報告」副本歡呼:「(北平霍亂試驗)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九十點六二,足以證實這種武器驚人的殺傷力,亦足以證實陛下的英明聖斷!」 檔案還以炫耀的筆調記錄了從四十年代初日軍上百次對義烏、寧波、衢州、常德和魯西地區投放細菌彈,殺傷大批中國軍民的「輝煌戰績」。 葉玉菡接著翻閱了十幾本這樣的黑色檔案。它們的標題分別是《七三一部隊(哈爾濱)》、《一〇〇部隊(長春)》、《一六四四部隊(南京)》、《一八二八部隊(廣州)》、《一〇七部隊(新加坡)》…… 美國人「破譯」了日軍各細菌部隊在其所有文件報表中通用的暗號。日本人將實驗對象均稱為「模特」,老鼠稱為「餅」,豚鼠稱為「梨」,兔子稱為「饅頭」,猴子稱為「香蕉」,跳蚤稱為「粟」,活人稱為「猿」,等等。一八五五部隊「實驗對象進出庫表」上,關於「猿」的統計多達二百六十三「只」。而以石井四郎為部隊長的,組建於「九一八事變」後的七三一部隊用「猿」最多,竟達三千七百零七「只」!其中,中國人被稱「中華猿」,蘇聯人被稱為「長毛猿」;其他各國的人,黃種人稱「黃毛猿」,白種人稱「白毛猿」。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十三名美軍戰俘曾因「人類學」上的意義被作為「白毛猿」不遠千里送到七三一部隊做「活體實驗」。所有「猿」均被強迫注射或口服細菌或病毒,或將這類毒物塗抹於傷口,他們無一例外,都在劇烈痛苦中死去,屍體則供解剖。日本人往往將上述過程拍成照片或電影,以供「欣賞」或作「教材」。 各卷宗內附有大量照片,是各細菌部隊駐地外景,內景,實驗室、解剖室或工作室工作照,其中有多幅「活體試驗」照,中國人被五花大綁置於手術臺上,準備「下刀」。一幅照片上,日軍圍看一個立罐式設備——葉玉菡看出那是一台培養皿。說明詞帶有典型的日本式狂妄:「霍亂菌培養皿。高二米、長一點五米、寬零點八米。裡面培養著的霍亂菌足以一次殺光全世界的人類。」一些照片上是各式各樣的「石井式炸彈」即細菌彈…… 檔案反映日本人對鼠疫的興趣遠在霍亂之上。這是因為鼠疫遠比霍亂可怕。指令和文件中滿是「生產跳蚤一千公斤」、「亟須老鼠五千隻」、「送去牛血粉五百公斤、人血粉一百公斤」等字樣——血粉是跳蚤的飼料,而跳蚤是用來培植鼠疫桿菌的。葉玉菡知道「血粉」,但沒有想到竟還有「人血粉」! …… 眼前的文件夾是黑色的。但葉玉菡現在覺得,這黑色裡摻雜著猩紅、暗紅、深紅、赭紅、血紅,噴湧著濃重的血腥味!她冷汗涔涔,心臟震顫,眼前金花亂晃,往前栽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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