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揚 > 第二次握手 | 上頁 下頁
一六


  「是的,有你我就不怕了!」少女真想撲到對方懷裡大哭一場。

  丁潔瓊剛說完,一個獐頭鼠腦的茶房已經帶著兩名乘警來到跟前。自上海啟程之後,這列客車中就根本沒見過乘警的影子,現在卻冒了出來。兩名警察身著夏季制服,短褲和短袖上裝都是黑色,大熱天打著黑布綁腿,頂著黑大蓋帽,看上去不倫不類。他們跟中國各地所有警察一樣,被通稱「黑狗子」。這兩個黑狗子的區別,只在一個又黑又胖,另一個則又黃又瘦。那茶房倒是出現過,剛才車上大亂時他就在場,張著嘴看熱鬧;現在他又鑽了出來,朝蘇冠蘭撅撅嘴,然後端著膀子站在一旁。

  兩名乘瞥之中,黑胖子顯然是頭。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蘇冠蘭、丁潔瓊和淩雲竹夫婦一番,摸著下巴,拽拽斜挎著的武裝帶,拍拍屁股上的木盒槍,清了清嗓子,有板有眼地問道:「剛才聚眾鬥毆、致傷人命的,就是你們嗎,嗯?」

  淩雲竹夫婦沉默著,連生氣的勁頭都沒有了;少女則一面打量警察,一面緊傍著蘇冠蘭,攏住他的一隻胳膊。

  兩個黑狗子色厲內荏,精神緊張。瘦黃條直往後縮;黑胖子一隻手壓在屁股上,隨時準備拔槍射擊。但是,蘇冠蘭連瞥都不瞥他們一下,而是雙臂交抱在胸前,晃悠著身子不說話。

  黑胖子心中發毛。他遲疑片刻,跟茶房和瘦黃條交換了一下眼色。茶房摸換兩撇耗子鬍鬚,又朝淩雲竹夫婦撅撅嘴。

  「噢,我說,你們,兩個,」黑胖子將目光移到教授夫婦身上,「你們兩個,嗯,是,幹什麼的?」

  「我來介紹一下吧。」蘇冠蘭轉過臉來,略微做手勢,「這位淩先生,伉儷雙雙從德國歸來,這次要到國民政府當大官。」

  「哦?」兩個黑狗子一聽,愕然,肅然,惴惴然。

  「你們是不是警匪一家呀?」蘇冠蘭接著哼道,「若是這樣,今天就算記錄在案了,自會有人找你們算帳的。」

  「哪裡哪裡!」兩個黑狗子一愣,慌忙點頭哈腰賠笑臉,「對這些人,我們只是沒辦法而已,沒辦法沒辦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對先生,嘿嘿,我們只是例行公事。嘿嘿!不瞞您說,剛才被打的那小子可赫赫有名哪,他是清幫黃老太爺的第八個乾兒子,外號『八閆羅』——您聽聽這諢名吧,就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嘿嘿!黃老太爺在租界上開著十幾處香堂山堂呢,這滬寧線上的黑道全歸『八閆羅』統領,連我們局座都讓他三分呢……您說您說,這這這,是不是,是不是?嘿嘿,嘿嘿!」

  「好了,你們可以去啦!」蘇冠蘭揮揮手。

  「嘿嘿,我們,我們可不可以打聽一下貴公子尊姓大名?」黑胖子舉手碰碰帽檐,仍然賠著笑臉,「貴公子來頭大,不像我們職分卑微,今天這些事,嘿嘿,上司追問起來,我們好交差,好交差,嘿嘿!」

  不待蘇冠蘭搭腔,淩雲竹教授開口了:「蘇大公子是國家棟樑,前程不可限量。他家老太爺聲威赫赫,說出來可別嚇著了你們,就是當今國家觀象臺台座蘇老鳳麒先生,蔣總司令的座上嘉賓呢!」

  「哦哦,久仰久仰,打擾打擾!」黑胖子眼珠一轉,腳跟一碰,舉手敬禮,然後抱拳作揖,一迭連聲地,「在下就此告辭,就此告辭,嘿嘿!不周到之處,還請多多包涵,包涵,嘿嘿!」

  說完,他一擺手,扭頭離去。瘦黃條和獐頭鼠腦的茶房也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面,一眨眼就都不見了。車廂裡一陣轟然,有人訕笑,有人感慨。

  蘇冠蘭對淩雲竹說:「提我父親幹什麼?」

  「學你的樣呀!」

  「學我的樣?」

  「你不是說我要到國民政府當大官嗎。」

  「但他們並不知道什麼蘇鳳麒,什麼國家觀象臺。」

  「這就更好唬了!」

  大家都笑了。丁潔瓊插嘴道:「我在法國時,從報紙上看到過報道蘇鳳麒先生的文字,還配了照片,記得背景是一架天文望遠鏡。」

  「怎麼寫他的?」蘇冠蘭問,像是在談論一個外人。

  「讚譽他是大天文學家,是一顆『神奇的彗星』……」

  「彗星,」蘇冠蘭打斷瓊姐的話,「就是中國人說的『掃帚星』。」

  「潔瓊,你到過法國?」宋素波注意的是另一件事。

  「不只是法國。我隨父母在歐洲生活過十來年,到過一半以上的歐洲國家。」

  「你爸爸是外交官?」

  「不,他是音樂家。」

  「你媽媽呢?」

  「她是舞蹈家……」

  「潔瓊,」淩雲竹教授緊盯著少女:「你的父親,是不是丁宏先生?」

  「是的。」丁潔瓊點點頭,聲音很輕。

  「難怪,」教授與夫人互視一眼,神情異樣,「果然是丁宏的女兒。」

  「二位認識我的父母?」

  「在歐洲的中國人,」教授似乎答非所問,「丈夫是音樂家而妻子是舞蹈家的,只有丁宏夫婦。」

  奇怪,交談的氣氛由此變得沉悶起來,乃至戛然而止。只聽得火車鋼輪在鐵軌上滾動時發出的隆隆聲響。良久,教授又問:

  「你們一家什麼時候回國的?」

  「前年,年初。」

  教授恢復了沉默,望著窗外,若有所思。蘇冠蘭一直在傾聽幾位旅伴的對話,可總是聽不明白;他想了想,換了個話題:「瓊姐,你這次去南京做什麼?」

  「我剛考上金陵大學。」

  淩雲竹夫婦頗感意外似的:「金陵大學,哪個系?」

  「藝術系。」

  「學什麼?」

  「舞蹈。」

  「母女相承。」宋素波說。

  「難怪身材這麼好。」淩雲竹頷首。

  「瓊姐,」只有蘇冠蘭不以為然,蹙起眉頭,「你如此聰明,為什麼要學藝術,學舞蹈呢?」

  丁潔瓊表情惶惑,不吱聲。

  「什麼意思?」淩雲竹打量蘇冠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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