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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當然,他沒有流露出任何一點情緒,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他也是憋著一股勁到這兒來的。

  公司本部在深圳市里,但藥廠在保安,志高做了簡單的安頓,就到廠裡調查、瞭解情況。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志高決定先把所有的問題都記下來,再想辦法看看如何解決。廠裡的工人對他的到來反應冷淡,僅有的一點熱忱早已在連換三任領導班子中磨得蕩然無存。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到了偉克,成了鐵打的偉克藥業,流動的外行老闆。志高發現,一些職工上班睡覺,有的人隨意脫崗,違章作業更是司空見慣。

  志高心想,我不懂業務,難道還不懂怎麼抓紀律嗎?!他從嚴格勞動紀律著手,住進廠裡,親自抓考勤,訂出獎罰制度,許多工人頗不以為然,「獎金發不出,還想我們怎麼幹?!」「廠裡沒效益,光紀律嚴明有什麼用?!我們又不是要拉去打仗的。」志高得知以後非常生氣,他召集全廠職工開會,說:「我們就是在困難的時候才要同舟共濟,如果大家都破罐子破摔,偉克還有什麼希望?!不錯,我們不是要拉出去打仗的,但我們是軍辦企業,沾上這個軍字就要守紀律,就要令行禁止。誰如果說受不了,可以到我這裡來辭職,不辭職違反勞動紀律嚴重的,我可以開除你。我這個人怕有學問的人,怕講道理的人,還就是不怕玩命來報復我的人,所以我再重申一遍,勞動紀律,各個車間的車間主任都負起責任來,出了問題我找你們算帳!」

  工人們只看過楊志高謙和的一面,想不到他也有鐵面無私的另一面,倒也不失為一種威懾力。

  但志高心裡很明白,企業的負債、沒效益是真正的病根,這個問題不解決,嚴明紀律堅持不了多久。

  志高找到廠長老李,這人特老實,在部隊時就是技術幹部,轉業來到廠裡,喜歡悶頭于活,工人們都不怕他,特別是青工,都敢跟他拍肩膀、稱兄道弟。志高向老李瞭解廠裡職工隊伍的素質,出乎他的意料,一點都不低:本科生一百零九人,博士生、研究生二十人,各類專家型技術人員四十三人。但老李是個實幹家,卻不是一個精于現代企業管理的組織者,所以高文化層次的隊伍也很難發揮作用。

  志高開始找知識分子談話,他們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的人很明顯的表現自己,貶低別人;有的人則是牢騷滿腹、憤世嫉俗。談的人是不少,倒把志高弄得一頭霧水,而且他對小知識分子頗有一種失望情緒。

  郭君虹就是在這種時候出現的,她只是普通的本科畢業生,人長得不漂亮倒有幾分書卷氣, 唯一的優點是皮膚白皙,但因為個頭不高,又總是短打扮——T恤或格子衫配牛仔褲,看上去不怎麼起眼。

  但是她說話條理清楚,而且極少談自己,談自己的懷才不遇或待遇和困難。對楊志高,她不是把技術問題專業化,對不懂製藥的人故弄玄虛,而是深入淺出,先把問題說明白,她的話一下子就把楊志高吸引住了。

  郭君虹說,一九八八年底,偉克花費鉅資從國外引進了兩套主要的裝置,分別是山梨醇和維生素C生產線,從裝置、試車到現在,山梨醇生產線尚能運作,維C線折騰到現在也無法正常生產。 這條維C線引進的是瑞士一家小公司的生產裝置,這家小型工程公司只有幾個人,試驗成果也僅限於實驗室裡,當時的公司領導在去了一趟歐洲之後,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在維C線試車不成功的情況下,支付了外商工藝設備的全部貨款。志高心想,就是把前任領導的問題揭出來,嚴肅處理,對改變偉克的現狀又有什麼實際意義呢?

  他沒把這話說出來,但小郭顯然已看出他的心思,說道:「按設計要求,山梨醇的年生產量是一點五萬噸, 藥用級維C五千噸,這兩個高附加值產品的銷售,將占全廠總銷售的一半以上,現在一條腿病了,主要的生產裝置失去平衡,咱們廠怎麼能不虧損呢!可是現在前任領導都不知到哪兒去了,但總還有另一條路,向外商索賠。」

  這句話讓楊志高的眼前靈光一閃,第二天他親自去了深圳的一家高級律師樓,打問這個官司的難度。律師坦言道:「很難,這是一起國際仲裁案,如果想打贏,保險的辦法是請香港的皇家大律師,這要花很多的錢。」楊志高道:「如果我們能打贏官司,這錢也只是小巫見大巫。」

  可以說,楊志高在深圳,腳跟都還沒站穩,別說香港,就是市里,也是人生地不熟。但他還是想方設法通過武警系統與香港高院取得聯繫,希望得到他們的協助,即便是在當時,因九七臨近,冷漠驕傲的香港高院也不得不顧及中方軍辦企業的一點面子,何況還有武警這塊大牌夾在中間。案情很快就有了回復:瑞士的那家小型工程公司已被兼併,所有的技術已經全部被買斷。

  也就是說,被告消失了。

  楊志高又一次陷入舉步維艱的困境。這時,章小毛帶著五一來到了深圳。這固然給志高的生活帶來了安定的溫暖,尤其志高非常地喜歡五一,天倫之樂對於公務繁忙,重壓之下的他無疑是最好的解脫方式,但同時小毛也給他帶來了麻煩和煩惱。

  小毛對深圳的生活可謂如魚得水,首先是大三房一廳讓她住得自在舒服;其次是告別了數十年如一日的夜班,上了年紀的女人幹夜班不僅辛苦,而且毀容;另外還有最最重要的,那就是她在醫院時,誰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是何方神仙,即便知道也覺得志高是一顆遙遠明亮的星星,跟誰都沒什麼關係,所以小毛得不到任何實惠。現在就不同了,她無論是去公司還是到廠裡轉轉,見到她的人都是笑臉相迎,奉承她的話像唱歌一樣優美動聽。

  但是不久,小毛就聽到了關於志高的風言風語。

  廠裡的人告訴她,志高喜歡上一個女大學生,最有力的證據是志高經常和這個女大學生在一起,並且準備把她從技術科調出來,出任分管生產的副廠長。

  如果說這番話還未打動章小毛的心,那麼有一個情節意外地成為這件事的更有力的佐證;小毛來到深圳之後,志高堅決要她脫軍裝,並不許在偉克無論是公司還是工廠裡工作,自己去人才交流中心或想辦法找工作。這簡直是有悖天理,誰這麼大年紀能在深圳找到特別合適的工作?深圳的特點就是年輕,是年輕人的樂園,理想釋放地。再說,小毛過去又不是家庭婦女,這麼老的護士,見過的病例比新醫生還多,當個廠醫也是綽綽有餘。志高死都不讓她留在偉克,她不能不懷疑他的真正動機。

  按照志高的說法,他覺得兩口子在一個單位會影響工作,尤其他又是一把手,萬一自己家人的事處理不好,又怎麼去管別人呢?另外,廠裡本來就沒效益,還有人想把自己的親屬調進來,理由就是討飯也要用金飯碗,或者先在廠裡立住,再想辦法騎驢找馬,所以志高要帶這個頭,老婆來了也自謀生路。

  這樣一來,公司裡的某些領導的親屬請調報告也不好送到楊志高的辦公桌上,等待他簽名了。

  結婚這麼長時間,小毛一直都有些害怕志高,按說她也是個厲害角色,然而這世界上的事是一物降一物,固然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卻有無緣無故的聽命與服從,仿佛前世是誰欠了誰的。關於志高和大學生的事,小毛當然不敢面對面的質問志高,但心裡實在有些放不下。

  她隨便找了個由頭到廠裡去轉了一圈,專門去技術科見到了那個大學生郭君虹,覺得她長得不算豔麗,但一看就是那種頗有心計的女孩,比花瓶更難對付。

  晚上,志高回家吃飯,在飯桌上問小毛找工作的事有沒一點眉目了?小毛道:「哪那麼快啊,你是沒看到人才交流中心那個亂勁,幸虧我是在深圳落上戶口的,優先考慮,那也就是填幾張表格,讓回家等電話。」志高道:「本來我是該陪你去的,但公司和廠裡的事特別多,你就自己抓緊點。」小毛道:「我也不是特別著急,在醫院的時候,一個人又上班又帶五一,真不知怎麼過來的,趁這個機會也喘口氣。」志高沒說話,五一用揭發的口氣對爸爸說道:「媽今天去了理髮館,還作了美容。」

  小毛的臉刷一下紅了,罵五一多嘴。其實女人進這種地方完全不必臉紅。只是小毛從廠裡回來,忍不住對鏡端詳自己臉上的皺紋和略顯鬆馳的皮膚,越發覺得難敵小郭這樣的對手。又想到自打來了深圳,志高就沒有認真跟她親熱過,總是很晚才回家,然後倒頭就睡。

  她覺得自己也應該重視一下漸老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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