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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考慮了一個多星期,仍舊欲罷不能,她找到抗美單位的電話,開始人家說沒這個人,後來她改口說叫於冰,人家才給找,抗美的電話是錢書明去問的章小毛,小毛說抗美改名了。莉莉向抗美要了志南看守所的地址。

  這種地方她並不陌生,她曾到秦城監獄去看過父親。她穿軍裝去的,管教幹部還比較客氣。

  志南的情況比她想像的要好得多,一是他表現還不錯,二是許多管教幹部是複轉軍人,跟志南容易溝通。他們讓志南當了獄中的電工,這樣可以較為自由地走動,還能在有人跟著的情況下上街買電線、燈泡之類。天氣很熱,志南的短褲是軍褲剪去了褲管,圓領汗衫破了兩個洞,剃著光頭,但精神面貌還可以。

  對莉莉的來訪他也很意外,但兩個人都不顯得過份激動,似乎是比較平靜地聊了一會。

  莉莉突然說道:「你媽媽過世你知不知道?」志南道:「知道,他們告訴我是病死的,其實我知道是我害死了她……」他低下頭去,搓著手指,看得出心裡還是難受的。莉莉道:「你幹嗎去交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志南道:「活得太悶了,就像行屍走肉,別人拉我去於嗎我都會去,那天又喝了很多酒,行為失控,自己也不知道都幹了些什麼,等醒過來已經給關起來了。」莉莉冷不丁道:「你媽真害慘了我們!」表情恨恨的。志南道:「求你原諒她,她畢竟是我媽啊,再說她已經死了。」

  後來莉莉又去看志南兩次,給他帶去了方便面和榨菜炒肉絲,榨菜炒肉絲令她想起初識志南時的情景,真是百感交集又頗帶嘲諷之意。

  志南出獄以後,在家休整了兩個星期,因早已被工廠除名,又不是馬上能找到事,就耽在家裡看書,心裡也知道不能長此下去。楊三虎倒不見得天天叨叨他,但整天呼著臉,對他極看不順眼。他沒辦法,只好在外面閒逛了幾日,便跑去找蔣仕豪。蔣仕豪其實沒少看過黃色錄相,也是他鼓動志南去了,偏偏出事的那天他病了沒去,躲過一場大禍。

  三年沒見,蔣仕豪還是那個德性,張口閉口指導員,志南罵道:「你他媽少噁心。」蔣仕豪沒發什麼財,但狐朋狗友挺多,他托了關係,把志南介紹到一家運輸部門做臨時工,當了貨車司機。

  南方公司火紅的營業額並沒有使公司茁壯成長,穩中求健,相反,趙繼鵬覺得蕭滄華羽翼日益豐滿,擔心自己大權旁落,便從北京等地調來自己的親信、死黨,分別安插在公司的重要部門,希望對蕭滄華達到分權、架空的目的。

  對此,蕭滄華和趙繼鵬有過一次長談,蕭滄華說:「生意做得下去並不等於公司不存在著危機,因為康華已經被民間稱為『太子公司』,在一片反官倒的聲浪中已是民怨極大,而且公司的規模已經失去控制,更談不上什麼管理,僅像南方公司這樣的二級公司在全國有一百三十多個,三四級公司不計其數,總有一天會有人管的,所以作為南方公司自身,應該面對這些危機,扎扎實實的做一點實事,也算是給公司找一條後路。」

  但趙繼鵬聽不進這些,他想,你蕭滄華說的冠冕堂皇,那是因為你主管進出口業務,這個又是總公司定的,我趙繼鵬改變不了,但是我可以監督你,這也是對康華負責,你說了這麼多,無非是希望公司停止進入,還像以前一樣,人人聽你蕭滄華的,這辦不到,再說康華的後臺是鐵打的,豈能說倒就倒?!民怨大的事多了,怎麼就會拿康華開刀?!所以趙繼鵬只是跟蕭滄華打哈哈,公司照樣源源不斷進他的人。

  溝通既然這麼困難,蕭滄華又不願意跟趙繼鵬撕開臉面吵崩,玩權術遊戲就更沒有意思,他提出在深圳蛇口建立一個分公司,這件事雖然頗費周折,但還是於一九八八年八月登記註冊完畢,剛剛租到的寫字樓正在裝修。

  有一段時間,蕭滄華真的是惴惴不安,總覺得公司會出事,但的確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三日,國務院下文件整頓康華公司,取消進出口權、免稅權,總公司解散,二、三級公司自找單位掛靠。

  十月二十六日下午,在花園酒店十樓,南方公司向全體工作人員傳達了關於整頓康華的中央文件。

  和所有的人一樣,於冰也是猝不及防,呆如木雞。

  長期以來,公司裡的人都略知趙繼鵬和蕭滄華之間的矛盾,這一次他們分道揚鑣顯然已成定局。權衡利弊,趙繼鵬是完全有能力使南方公司改頭換面,找到合適的掛靠單位,且公司已相當成熟,家庭背景方面,蕭滄華也不是趙繼鵬的對手;而蕭滄華的蛇口分公司才註冊了一個月,就算他三頭六臂有天大的本事,要盤活一個像模像樣的公司談何容易?!在力量對比如此懸殊的情況下,公司裡原來熱愛蕭滄華的女孩子們紛紛決定緊跟趙繼鵬,部門經理又大多是趙繼鵬的人,根本不存在選擇的問題。

  只有進出口業務部的經理馮超和文秘於冰,願意跟蕭滄華去蛇口分公司。

  其實於冰的想法很簡單,她覺得蕭滄華是幹事的人,對她來說像一塊磁鐵,獨具吸引力。

  回家的路上,於冰想到這件事又沒跟志西商量,決定講話策略一點,用徵求意見的口氣。志西沉吟片刻道:「我看還是別去吧,大哥都有顧慮,你一個女同志當什麼開荒牛,不如留在南方公司,不在乎賺錢多少,反正我們飯館的生意還可以,又要擴建了……」於冰道:「我覺得新公司能讓我學到更多的東西,真正體現出我的自身價值。」志西道:「你看你又來了,於冰,你要認清你在這個社會上的位置,不要心太高,沒有背景,又不是專科出身,你在商場上能體現什麼價值?」在內心裡,於冰很希望志西能夠理解她、支持她,她的婚姻生活已經夠不幸了,如果他能讓她去做她喜歡的事,她會一輩子感激他,可他總是在關鍵的時候讓她失望。她說:「我長這麼大從沒為自己活過,真想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于成點事。」志西煩道:「你到底是徵求我的意見還是已經決定了?」於冰冷靜道:「我已經決定了。」志西的臉立刻沉了下來。

  說穿了,志西根本沒有想過真的離開於冰,這幾年的風風雨雨使他認清了於冰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儘管他們爭吵不斷,又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維繫愛,比如孩子或性,這都是婚姻中最重的砝碼。但他從心裡敬佩她的人格。對她和海濤一塊參加英語強化班的事,後來他發現,於冰甚至在洗菜和炒菜的時候都戴著耳機,她不像他想像的那樣庸俗;只是不肯安下心來過平淡的日子。

  他阻止她去深圳,嘴上的理由都不是理由,他是害怕失去她,志西的直覺很好,這一點略似女性,他深知,此一去她就再也不會回頭了。

  趙繼鵬這個人的優點不是去做具體的生意,而是能夠慧眼識英雄,網絡各路豪傑,他決定出面挽留於冰。但於冰不是一個輕易改變主意的人,趙繼鵬一針見血道:「我知道你崇拜蕭滄華,但我比你瞭解他,他是個冷血動物,你要是在感情上陷進去,將萬劫不復。」於冰笑道:「我不覺得還有誰比我更冷血,趙總,你小看我了。」趙繼鵬也笑了說:「為感情付出很偉大啊,你現在可能還沒意識到,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話的。」於冰道:「趙總,是你把我招進公司的,為此我會感謝你一輩子。」趙繼鵬話裡帶酸道:「就這麼一句?!」於冰想了想道:「趙總,君子報恩,也是十年不晚啊!」

  新公司必定得招兵買馬,蕭滄華有這個意思,又叫高飛和宋喬婭給他推薦幾個人。于冰最後一次參加強化班的課時,問海濤想不想去深圳,海濤考慮了一夜,覺得在二輕廳打雜也實在不是個事,洪岩畢竟比群英深明大義,支持丈夫去深圳殺出一條血路。

  直到於冰臨出發前,志西都沒有跟她大吵,只是神情傷感而落寞,這倒讓於冰動了惻隱之心,想起她上前線,做了那麼大的動作,為此傷了志西的心,果然也就失去了當母親的機會,可是很快中越關係又有了改善,幾乎和好如初,老山前線也變成了旅遊景點,那場戰爭在人們的記憶中淡而又淡,可她與志西之間的隔膜便從此無法彌合。她自己,也的確是個主意大的女人,誰跟她一起生活能習慣呢?!這是抗美第一次在心中懺悔,她好強,堅韌,隱忍,卻忽視了身邊的人,她覺得有些對不起志西。

  臨走的前一晚,她屬咐志西一定注意身體,要按時打針吃藥,說來也怪,志西的特色飯館開得不錯,心情和收入一樣好,他的病情也穩定多了,已有挺長一段時間沒有犯病,人也胖一點了。事到如今,志西也只好默認於冰去深圳發展的現實,見於冰對他還是關心的,也就沒有更多的異議,只是叫她多來電話,凡事小心。

  于冰又去了楊三虎的房間,楊三虎正在燈下寫他的回憶錄。很長一段時間,他因為內心鬱悶又找不到發洩的渠道,他終日一言不發,卻又滿目焦躁,猶如斗室中的困獸,後來他開始寫一些戰爭年代的片斷,以求內心的安寧。這確實也是一種解脫的辦法,似乎一發不可收拾。志東對父親的態度仍舊是橫眉冷眼,楊三虎又以同樣的態度對待志南,使得志南牢騷滿腹,不願回家。楊三虎覺得自己最可悲的並不是無權無勢,賦閑在家,而他失去了教育、訓導、批評孩子的權力,這是因為他除了犯過嚴重錯誤之外,很難為影響了孩子們的前途這件事釋懷。

  他每天的生活非常單一,寫作踱步,晚上天黑透了才出去散步。

  于冰為楊三虎重新整理了衣櫃,楊三虎摘下老花鏡道:「你爸爸媽媽有信來嗎?他們還好嗎?」於冰支吾道:「還好……還挺好的……」為了讓楊三虎相信,她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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