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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他的工作開始忙了,又漸漸認識了新的一些人,不可能總是跑到分校去,對偉大的愛情也只有淡出。

  沒想到後來的生活煥然一新,如果當初他父親沒有解放,或者解放了身體不好無法重新工作,如果他再下一次決心跟北萍去分校,他們或許是有結果的,只是生活會比現在黯然的多。他從心底有一點點感激汪俊生的偏頗和極端,但這想法又讓他感到對不起北萍。

  匆匆忙忙吃完了早飯,靖野便和沈薔去路口趕單位的班車,坐在寬敞、舒適的班車上,再去看滿街的車水馬龍和滾滾的自行車流,自然會生出一種幸運和優越的感覺。

  小兩口並肩而坐,靖野的目光始終望著窗外,沈薔小聲道:「你想什麼呢?」靖野漫不經心道:「沒想什麼。」沈薔道:「騙人,你一大早起來就沒說過什麼話。」靖野轉移話題道:「你們處出國人員的名單定了沒有?」沈薔搖頭,道:「我說叫你爸打個電話給頭兒,你又不肯。」靖野道:「影響不好,我出去已經關照過一次了,剛回來,你又……」

  沒等沈薔說話,班車猛的來了一個急刹車,大夥都失聲啊了出來,只聽司機大聲喝斥了一句:「你不要命啦!」原來是一輛自行車和汽車搶道。靖野隨意往車下看了一眼,不覺猛地站起,推自行車的人居然是楊北萍。

  班車在北萍的面前滑過,之後北萍便蹬車離去,她比以前黑了,瘦了,也憔悴了,有了心思和憂慮。靖野聽見沈薔問他這人是誰?靖野坐下,道:「是我大學同學,又是鐵中的同事。」沈薔道:「是楊北萍吧。」靖野驚奇道:「你怎麼知道?」因為他從未跟沈薔提過過去的事。 沈薔道: 「她不是給你寫過信嗎?」靖野道:「你看我的信了! 」 沈薔道:「我不看怎麼知道哪些該燒哪些該留?」靖野道:「那你是留是燒?你怎麼能隨便處理我的東西?」沈薔道:「你急什麼,都給你留著呢,我看你們沒什麼嘛。」靖野道:「本來就沒什麼。」但這時他心裡想,北萍肯定是從分校調回來了,不知她現在過得怎麼樣?為什麼見到她之前之後的想法就不同了呢?多少有點沉情泛起,他希望能去看看她,平靜地聊一聊。

  不過後來事情一多,他就沒有打電話到鐵中問北萍的下落。

  北萍那天也不是趕著去上班,而是清明節快到了,她請假回家準備陪父親去給母親掃墓。當年,她知道母親過世的消息時,鄒星華已經火化了,儘管她以往不是特別地熱愛母親,但她畢竟是給了她生命的母親啊,特別是母親沒有善終,她如果在她的身邊一定不會出現這樣的慘劇,這件事將令她終生不安和後悔莫及,她也為這件事罵過群英和抗美為什麼對她封鎖消息,她如果及時知道母親生癌,會想盡一切辦法多陪陪她。

  每年的清明節她都會思緒萬千,所以差點撞到汽車上。

  分校簡單而清貧的生活磨掉了北萍許多的浪漫和幻想,她終於懂得,其實還是汪俊生更適合她。他們不會在一起欣賞古典或流行音樂,不會為海明威的原文小說爭執不休,更不會感慨人生和命運,但江浚生忍受了兩地分居的生活,特別是虎子出生以後,一直放在廣州,給他單調的生活增加了艱辛,汪俊生從未有過怨言,他給了她最原始、最堅韌的愛。

  北萍只是懷念靖野對她曾經有過的純情,這是一個女孩子不容易碰到的,這是她生命中最為奢侈的一件東西,只能保存,無法品嘗,生活畢竟是無聊瑣碎的重複,靖野的本質又是那麼詩意、纖弱,他們在一塊或許會過得一塌糊塗。

  當血肉模糊的鄒星華躺在太平間時,北萍完全不知道母親的最後一站如此慘烈,身邊沒有一個親人。

  一個身穿白大褂,工作帽壓的很低又戴著大口罩的人來到太平間,鎮靜地佇立在鄒星華面前,片刻,才扭身離去。這個人是莉莉。

  隨著時間的推移,莉莉慢慢知道了志南背叛她純屬無奈,因為來自家庭的壓力非常之大,她對鄒星華撮合他們又拆散他們只有仇恨。她和錢書明的日子過得平淡而熱鬧,經常會有些爭執,比如錢書明喜歡招一夥老鄉在家中聚,做一些甜兮兮的本幫菜,說一些庸俗的話題,每次她都有意迴避,哪怕一個人在外面閒逛或在科裡看書。回到家便看見錢書明邊收拾邊掛著臉,指責她擺架子讓他在老鄉面前頗沒面子,在外面蕩著回不了家的莉莉本來就一肚子火,這一架就吵定了。錢書明的母親也從鄉下來過,主要是帶彎彎,莉莉看不慣她的衛生習慣,比如掉在地上的東西撿起來,在身上隨便擦擦就給孩子吃,兩個人根本搞不來,錢書明也只好送母親回鄉下了,對於彎彎的教育,錢書明不但使不上勁,還總說一些洩氣的話,搞得彎彎從小就仇視母親嘔心瀝血的培養她。

  種種這一切莉莉認為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如果她跟志南生活在一塊,這些就不是問題,每遇到這種煩心時刻,她就把怨氣一骨腦兒地歸罪於鄒星華。

  本來以為愛是可以培養的,但她對錢書明沒有培養起來,而錢書明對她,她認為也不是愛,而是一種由於距離和陌生而產生的難以表述的複雜的感情。剛結婚的時候,錢書明曾經非常努力,幾乎包攬了所有的家務事,對她也頗順從,但這並沒有重新燃起莉莉對家庭生活的熱情,她顯得有點心不在焉。隨著彼此的熟悉,兩個人開始有了明顯的分歧,其實吵架還不是最糟的婚姻,最糟的是莉莉覺得她屬￿另一種生活,這就造成錢書明無論怎麼做,都絲毫不能消減他們之間的差異。

  後來莉莉也聽說了楊志南被判刑的事,這件事幾乎人人皆知,因為登在報紙的法制之窗裡。莉莉很為志南痛心,她是恨過他,但也覺得他不至於走到這般田地,而且她自認為她是瞭解志南的,他並非好色之徒,這樣做無外乎也是先命運一步而放棄了自己。

  在莉莉心中,真正傾注感情的只有楊志南,她以為自己對他已經心死,事實上沒那麼簡單,見他淪落至此,也還是難過和心疼的,同時又把這筆帳算在鄒星華頭上,至少客觀上她害了他們倆。

  鄒星華來住院以後,莉莉從未探視過她,醫院也大,彼此也沒有碰上過,直到鄒星華死,她有一種要看看她最後下場的冷漠。她去了,鄒星華的面部難以辨認,胳膊、腿均有斷處,胸部因乳癌根治術被挖去了一大塊,她曾經是一個多麼風韻猶存、不可一世的女人啊,結局竟讓人難以置信。

  慘狀並沒有撫慰莉莉充滿恨意的心靈,也許生而有罪,他們都沒有逃出命運的安排。對她來說,乏味的生活是另一種癌症。

  醫院是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別人家的孩子也一樣被努力培養著,有的是拉小提琴,有的是參加舞跳班或學畫畫,當然更多的孩子還是彈鋼琴,和莉莉的家庭一樣,鋼琴是節衣縮食買回家的。別人的孩子彈琴彈得好,可以獨奏、演出,莉莉就會變本加厲地督促彎彎,可是彎彎喜歡跳舞,上幼兒園以後幾天就壞一雙鞋,壓制也壓制不住。彎彎的性格很像莉莉,柔弱之中蘊藏著一股倔勁,莉莉深信只要孩子肯下功夫就一定能出類拔萃。

  不幸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一天莉莉正在科裡值班,突然接到錢書明的電話,聲音顫抖地叫她馬上到外科來一趟,莉莉趕去之後,看見彎彎躺在急救室的床上昏睡過去,兩手纏滿了紗布,還滲著血,她像獅子一樣撲向錢書明,喊道:「彎彎怎麼了?她是動了電還是動了火?你怎麼搞的?!」醫生和護士紛紛過來勸阻莉莉。

  平時,都是莉莉督促彎彎彈琴,彎彎又哭又鬧,逐步發展為沉默寡言,故意彈錯,但莉莉仍舊鍥而不捨,抓著雞毛撣子守著彎彎彈。最終兩個人好像不是為了彈琴而是爭輸贏。開始錢書明一直幫著女兒,認為許多事不能勉強,莉莉最看不上錢書明這種小市民的庸碌思想,更怕它會感染到彎彎,她覺得自己這輩子已經完了,家中又無背景可言,彎彎如果要過上優雅的日子就只有靠她自己有本事,這就必須從小吃苦。

  在這個問題上,莉莉和錢書明沒少吵過架,最終還是以錢書明讓步才算罷休,有時候錢書明也會覺得自己很賤,莉莉對他越是漫不經心、居高臨下,他越是受用。他終於成了莉莉的幫兇。

  彎彎終於在這個晚上,面對逼她彈琴的錢書明大聲尖叫,然後突然拿起水果刀在手上亂劃,等驚呆了的錢書明反應過來時,彎彎的雙手已鮮血淋淋。

  彎彎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媽媽我的手壞了,我不能彈琴了……」她的聲音很虛弱,莉莉心疼地抱住女兒失聲痛哭。

  這件事令莉莉很絕望,她突然很想見到志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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