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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八年的監獄生活,本來是什麼都可以想通的,但家庭似乎成為他的另一處牢房。於冰這樣想著,也同情楊三虎的處境,她對他能盡一顆晚輩的心,有感恩的因素——治腿的這個契機改變了她一生的道路。同時她又覺得人是不可能不犯錯誤的,尤其是在中國的變幻莫測的政治海洋之中,任何一個時期,對人、事的評價都很複雜。

  他們是兩代人,不可能去討論路線鬥爭方面的話題,楊三虎老了,對政治厭倦且無話可說,他的沮喪和蒼老來自對妻子的想念和對兒子們的失望。

  于冰又給楊三虎的茶杯裡蓄上水說:「爸,等我在深圳安置下來,就接你過去散散心……」她沒有看楊三虎的反應就離開了他的房間。

  多少年之後,楊三虎的回憶錄中有這樣一段話,「……百次立功易賞,一朝過失難饒,我是一個大老粗,犯過許多錯誤,但也是兢兢業業地工作,迷迷糊糊地做人,沒有分辨真假馬列主義的能力。現在想起來,『四人幫』當時的所作所為有相當一部份是打著保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的旗號,我就是再有野心,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反對毛主席他老人家啊……」

  「……直到現在,我也沒弄清什麼是兩條路線的鬥爭,路,可能是一部分人要這麼走,一部份人要那麼走吧,線是一種聯繫,貫串上下,有時可以言傳,有時只能意會,鬥爭就是你死我活地打。是不是這樣?大概不完全是,總之站錯了隊,跟得越緊犯的錯越大……」

  當時對於於冰的話,楊三虎並沒往心裡去,他指揮過千軍萬馬,現在落得孤身一人,深居斗室的下場,他怎麼會去指望一個年輕的小輩呢?!

  他已心如古井,儘管他知道於冰是一個懂事的,善良的,有情有義的孩子。

  草創時期的蛇口公司背了一屁股的債,這是因為註冊資金全部還給了南方公司,只好貸款買了兩部車,一些必須的辦公設備,裝修了寫字樓,租了職工宿舍等。公司的十來個人,全部是空有壯志的新手,熱情很高,業務經驗是零。所以在將近半年的時間裡,公司一直負債經營。

  蕭滄華心裡也很著急,他很想做成一筆大一點的生意,讓公司立起來。

  以他的江湖地位,也算是朋友滿天下。蕭滄華個人比較穩、狠,但是不貪不黑,所以頗維得住朋友。一天,蕭滄華過去的一個生意夥伴來找他,問他想不想做一筆鋼材生意,這個人叫莫開庭,在深圳也有了公司,他說他能找到貨源和外商,只是弄不到批文和這麼大的資金,問蕭滄華有沒有興趣聯手。

  蕭滄華覺得莫開庭這個人虛浮一些,但還不至於言而無信,便答應了這件事。不久,莫開庭拿來了外商的資料,這是一家泰國的鋼鐵公司,董事長林振威祖籍是汕頭人,很小的時候去了泰國,耍猴、打拳、賣大力丸,吃盡了謀生之苦,終於在幾十年後衣錦還鄉,成為泰國最大的一家鋼鐵公司——偉業峰鋼鐵公司的董事長。

  林振威準備要一批次中板,次中板的質量其實跟鋼板中的正品卷板一樣,只是薄厚不一,派不了大用場,但切、割後可拉成鋼筋,偉業峰鋼鐵公司就是要把這種板製成鋼筋,再賣給建築商。

  蕭滄華粗略的計算了一下,如果這擔生意能做成,公司將有兩百多萬元的進項,這無疑是蛇口公司嬰兒階段注入到體內的一股血漿,儘管風險極大。

  他還是決定鋌而走險,先在銀行貸款九百萬,又用高利息在北京拆借了七百萬。與此同時,莫開庭也帶著林振威和他的侄子林學強來深圳與蕭滄華見面,並派林學強跟莫開庭去本溪鋼鐵公司看貨。

  林學強是他的親叔叔林振威從汕頭農村接到泰國,受完的高等教育,並派他在香港擔任偉業峰鋼鐵公司的總代理,這麼大一筆生意,林振威不放心沒有自己的人跟著。

  為了叫老頭肯下決心,莫開庭帶著人生地不熟的林學強在本溪到處轉,並指著本溪鋼鐵公司堆放廢鋼板的三角地聲稱,「這裡面的鋼板全是給你們的,大約有七千噸。」林學強深信不疑,晚上,莫開庭又找了兩個女孩陪林學強飲酒作樂,昏了頭的林學強便在電話中告訴叔叔有貨,已運往碼頭,林振威一面去銀行開信用證,一面派外輪考克號前來運貨。

  其實,這時的鋼板生意已被炒得火熱,許多有膽略的人想吃這塊肥肉。莫開庭原來的關係已經不頂用了,而本溪鋼鐵廠的首腦見都不見他。

  莫開庭手中一寸鋼板也沒有。

  林振威不知道這個情況,蕭滄華也不知道這個情況。信用證方面,銀行拒絕給林振威貸款,理由是整頓康華公司,海外震動也很大,恐其中有詐,所以偉業峰的信用證遲遲開不出來,另一方面,考克號輪來到丹東新建的港口大東港,港務局根本沒有讓它靠岸,因為碼頭上只有豆粕,根本沒有什麼鋼板。

  考克號的船租是每天6400美金,也只能空壓在錨地。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距離出口許可證到期的日子只剩下五天了,泰國方面終於開出了信用證,公司所有的人都等著蕭滄華拿主意,蕭滄華堅決地說:「做。」

  他當即派海濤立即飛丹東,先報關,找外輪代理公司,做一應打前站的工作。至於找貨,蕭滄華囑咐海濤全聽莫開庭的,反正他人一直在本溪。

  于冰把八張出口許可證和已在深圳特派員辦事處延期的鋼鐵證交給了海濤。

  第二天下午,深圳渣打銀行的行長帶著一個小姐來到蕭滄華的辦公室。他奉上泰方的鋼鐵信用證時說:「這是我行迄今為止收到的最大一張信用證,我很榮幸能為貴公司效勞,也感謝你們的信任。」隨行而來的小姐是審證、講證的,蕭滄華問道:「如果我請這位小姐跟單做這筆生意,費用是多少?」行長回道:「4200美金。」蕭滄華想了想說:「太貴了。」他打電話叫來於冰,叫小姐直接跟她講證。

  客人走後,於冰不無疑慮道:「我從來沒做過進出口貿易,也沒接觸過信用證,我真擔心……萬一出一點問題,銀行拒付,我怎麼擔當得起啊?……」蕭滄華打斷她的話道:「這正是我決定接這擔生意的初衷,就算生意做砸了,能把你們這批新人練出來,我有了人,還怕做不成生意嗎?」於冰吃驚地看著蕭滄華,「做砸了,公司不就……」蕭滄華道:「公司不會垮,會有一百多萬的損失,全公司拚命幹一年,能賺回來。可是學會做生意不能紙上談兵,只能真刀真槍。」之後,他向於冰十分嚴肅的交待了任務。

  這一天,於冰研究信用證直到深夜,耳邊響起了銀行小姐認真而輕柔的聲音道:「這份信用證很刁鑽,共需要準備八個單,兩份電傳,恐怕是跟單最多的了。而且交單議付的時間只有七天,連改錯的時間都不夠,非常苛刻。」

  再說海濤飛到本溪之後,見到了莫開庭和林學強,他先去海關報了關,解釋了原委,求得他們的諒解,然後跟著莫開庭找貨,林學強每天紙醉金迷的見不到人。莫開庭也同樣是帶著他亂轉,一會兒說這個公司有鋼板,一會兒說那個公司有鋼板,海濤沒有經驗,覺得莫開庭是蕭總的朋友,蕭總也說找貨全聽他的,所以不到三天,總共帶去的210萬元,全部交出去做了預付款。

  不過他還是多長了一個心眼,甩開莫開庭,一個人到本鋼三角地貨場去打聽,那裡的三千噸鋼板是不是康華蛇口公司的,人家說你想得美,這是人家大連外向型的。

  當時海濤的腦子就嗡的一聲, 聯想到考克號仍壓在錨地的事實,心想這210萬買鋼板的事,也一定是莫開庭編出來的春天童話。

  想來想去,海濤連夜撥通了蕭滄華家的電話。

  海濤剛來深圳的時候不太習慣,公司的辦公室、設備一切從簡,工作人員本來就不多,全在外面跑生意更顯得大本營空虛,一付說散就散的樣子。過去在廣東省二輕廳,科室繁多,人員密集,會議是一個接一個,他幾乎每天跑在車站、機場、賓館這類地方,活像一個倒賣車票的閒雜人員。大單位再老,互相制約,動轉不靈,可給人一種踏實的感覺。到深圳來以後,全是單兵作戰,宛如跑單幫。白天還好說,在公司亂忙一氣,晚上就顯得特別孤單,家是沒有的,跟公司的單身漢住兩人一間的集體宿舍。

  他先是擔心公司有個三長兩短,擔心多了就有點後悔,畢竟二輕廳是大單位,當初擠進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人家還老大的不願意,仿佛開了城門一樣大的後門,自己是不是放棄的太草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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