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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抗美日夜守在鄒星華身邊,熬了白粥喂她喝。她想起第一次見到鄒阿姨的時候,也是在病房裡,鄒阿姨有著濃密的黑髮,微胖而勻稱的身材,散發出神秘的幽香,她是那樣的神采飛揚,母親孟梅在她身邊根本就是一個土豆。聽母親說,鄒阿姨年輕的時候更漂亮,迷得楊伯伯非要娶她不可,有人追求鄒阿姨,他就會拔槍。然而今天,美人遲暮固然可悲,總也好過病的殘缺不全,面目全非。

  喝了幾口粥,鄒星華靠在床上,連講話的力氣都沒有,抗美俯下身道:「媽,你要挺住啊。」鄒星華歎道:「說說容易,做起來實在太難了,我以為……我經過九九八十一難,沒有什麼是受不了的,真是病來如山倒,說不起硬話了……」抗美忙道:「媽你不要想那麼多,你的病一定會好的,再說還有我們嘛。」鄒星華道:「抗美你是一個好孩子,我當年真是鬼迷心竅,如果讓你嫁給志南,就不會這麼委曲了。」抗美嗔道:「媽你說哪兒去了。」鄒星華望著天花板道:「抗美,你將來是可以做大事的,我知道我們楊家留不住你。」

  那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天空是那種給人寧靜感覺的晴朗,是南方少有的爽風天氣。早上鄒星華起床,對著鏡子戴好抗美給她買的假髮套,化療她真是越做越怕,扳著指頭過日子。但今天還是得去,她這樣想著。本來應該叫護士扶著她去上廁所,可能是天氣和身體都還過得去,她便自己扶著牆,腳踩棉花般地去了洗手間。

  她坐了好一會兒都沒拉出什麼來,正要起身,卻聽到兩個護士在洗手池處說話,一個說:「女病房七床,都已經轉移了嘛,還做什麼化療?」另一個道:「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那個又說:「我也沒看見哪個病人是化好的,癌細胞之外的正常細胞也全部殺死,人哪裡還會有抵抗力?」這個又道:「你又不是醫生,真是咸吃蘿蔔淡操心。」「不是看著病人可憐嘛。」「你說的七床到底是哪一個? 」 「真是哭了半天還不知是誰死了,七床不是藥房於抗美的婆婆嘛。」「那我知道了,聽說她從前是官太太噢……」

  兩個人的聲音漸漸遠去,鄒星華卻覺得似有轟轟的雷聲由遠至近滾滾而來,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她也曾做過校花,後來美女嫁英雄,有過多少輝煌的歲月,儘管後來一落千丈,但能過平淡的日子也沒有什麼不好,說是心如枯井,看破紅塵,那也得活著啊,眼見一家人要團圓了,她卻……

  等到抗美找到鄒星華的時候,見她人暈倒在廁所裡,急忙和值班護士架著她回病房,鄒星華醒來,表示不願再做化療了,抗美勸了她幾句,也覺得她虛弱不堪,便去找醫生商量歇幾天再做。

  抗美回到病房,不知什麼時候,志東和群英已經在鄒星華的床邊,群英對抗美道:「爸來信了,我們給媽媽送來。」鄒星華也沒有馬上拆信,只捏在手裡,一邊問志東,志南志西還好吧,志東回說還好,神情卻有些不自然,鄒星華道:「有什麼事就說嘛。」心想,還有什麼事比我的性命重要!既然都要面對,那還有什麼不能面對。群英想說,但志東瞪了她一眼,後來群英急了,道:「跟媽說也是討主意嘛,媽今天氣色還可以,可能是染了頭髮的原因。」鄒星華看著志東,志東低頭道:「志南給公安局抓了,說是聚眾看黃色錄相,還有群體淫亂行為。」群英補充道:「公安局來抄了家,不過家裡並沒有抄到什麼錄相帶。」

  聽到這一消息,抗美只覺得手腳冰涼,人傻在那裡,更不要說去制止志東和群英。志東說他去找了兩個什麼什麼叔叔,過去都是楊三虎的老下級,志東只提出打探一下消息,人家已封口說司法部門的事不比其他,誰敢隨便插手?鄒星華面色青白,咬牙切齒道:「誰叫你們去找人的?還嫌丟人丟的不夠,要自己四鄰八舍的去宣傳。志南這麼大了,不懂得為我們分憂,竟做出這麼下作的事,就叫他自作自受好了。」她陰冷著一張臉,似乎是真的心死,其實內心裡像當時手術的刀口一樣疼,她現在才體會到,兒女不爭氣才真正是殺人的刀,可是家庭的變故對他們也不是沒有影響。現在他們又有什麼資格教育孩子!抗美深知志南是一個意志薄弱的人,但他畢竟受過部隊教育,還當過指導員,父母犯錯誤並不是自我放棄的理由,他怎麼會惡變的這麼迅速?

  病房裡沒有人說話,大家好像約好了一樣都看著地板,好像主意全在地板上。

  鄒星華打開楊三虎寄來的信,看完之後對志東道:「你爸爸近日動身回來。」她轉向大夥說:「你們不要跟他提志南的事,他會心臟病發作的。」大夥默默點頭。

  再僵下去又能怎麼樣呢?鄒星華無力道:「我想睡一會兒,你們都先回去吧。」說完她閉上眼睛,很快,身邊就靜了下來。

  楊三虎在信上說,他的宣判書已經下來了,被定為四人幫反黨集團成員,開除黨籍、 軍籍,每個月150元生活費,安置方面可以跟子女,也可以回原籍。楊家是徹底地完了,鄒星華想到,當年,楊三虎初調南京,他們住的是馬歇爾的公館,三虎是個粗人,他們家固然比不上顧家風雅,但她有文化,善交際,家中自是高朋滿座,三虎出行也是前呼後擁,眼下那裡早已是別人的名利地、風月場。她也知道,楊三虎不願意回廣州,但孩子們都在這邊,關了這麼久,他當然也渴望過一種平淡普通的生活,可她萬萬沒想到志南會這麼不爭氣,幸虧不是三虎回到家公安局來抓人抄家,她簡直不敢想像那樣的情景。

  整個晚上,抗美都沒有到病房來。鄒星華想,也難怪,抗美肯定很失望,志西對她不好,不體貼,又是重病纏身,志南又是這樣的下流坯子,丟盡了楊家的臉面,她還有什麼必要守在楊家!不辭而別也是可以理解的。

  一連幾天,抗美都蹤影全無,鄒星華問章小毛,小毛支支吾吾說不清楚。鄒星華心想,抗美沒有必要做得那麼絕,她也不過是希望自己在彌留之際,能有人握住她的一隻手聽她嘮叨嘮叨,這些年來,她隱忍得實在太多,她有一種訴說的欲望,她的精神太灰身體太累了,可有人能夠坐在她的身邊,哪怕是什麼也不說,讓她感到不那麼孤單和冷寂!……志西是知道她病情的,為什麼也不到醫院來陪她,除了性格怪僻,或者是他也病了!他的身體實在是太讓人擔憂了……鄒星華只要是躺下來,就會亂想,而且越想越離譜。

  幾天不吃不睡,她人瘦了很多,醫生加強給她輸液,白天幾乎全躺在床上,一瓶一瓶地換加了藥物的鹽水和葡萄糖,晚上就圓睜著眼睛胡思亂想,終於她的精神完全崩潰了。

  那個晚上她要求打鎮靜催眠的針,注射一次之後沒有用,又第二次注射,這次鄒星華睡著了,不知是夢境還是幻覺,她看見自己在當年馬歇爾的公館樓上梳洗打扮,忙忙碌碌,樓下有人喊她,她推窗望去,看見楊三虎穿著筆挺的將校禮服,沖她微笑,他是難得有這麼輕鬆的笑容的,在他的身邊,志東、群英、志南、莉莉、志西、抗美、北萍和俊生,他們沖她揮手,叫她快點下來,雖然他們穿得不是五顏六色,大部分都是軍裝,除了志西和北萍。但在她眼裡是說不出的順眼,說不盡的欣慰,他們一個個都那麼年輕、漂亮,讓人難以相信的抗美……

  終於,她忍不住飛窗而去……她看見自己舒展著雙臂,像要擁抱什麼,又像要祈求什麼而破窗一躍……

  得知志南出事的那個晚上,抗美也沒有吃飯,自鄒星華手術日起,她一直處於高度繁忙之中,白天上班,晚上還要去病房守夜,後來鄒星華做化療,雖說不用熬夜,但更是要跑前跑後,送飯倒水,人也快累垮了。今天聽說志南被抓,心裡還是不舒服,畢竟以前對他曾有過好感,現在怎麼會搞成這個樣子!因為過度辛苦,也因為這件事,抗美感到頭痛欲裂,她沒有去飯堂,準備回宿舍躺一會。

  推開房間的門,同房的護士端坐在床沿,兩手夾在兩膝處,謹慎的與人閒聊,這人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背對著門,聽到動靜,她轉過頭來,頗讓抗美感到意外,竟然是董桂蘭,見抗美回來,同房的護士馬上知趣的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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