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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董桂蘭無甚表情地打量了抗美一眼說:「知道我找你幹嗎嘛?」抗美搖頭,董桂蘭道:「你當然不知道。」說完從兜裡掏出幾張處方,「這個你認得嗎?」抗美沒有仔細看,臉已經漲紅了,胸口如撞鹿。董桂蘭道:「外科的這個病號早就出院了,還有人用他的名字開假處方領胰島素,我不得不懷疑是你跟章小毛串通好的,你們模仿經治醫生的簽名很像嘛,連他自己都真假難辨。」這時抗美不得不鎮靜下來。

  「跟小毛沒有關係,是我一個人幹的。」董桂蘭冷笑道:「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啊!你們倆穿一條褲子還嫌肥,沒有她的配合,你怎麼會知道外科的這個病人正好有糖尿病?」抗美鎮靜道:「我婆婆動了手術,我總是要到外科去護理她,夜裡值班護士去查房,我偷偷翻看了病例。」董桂蘭啪的猛拍一下桌子說:「於抗美,你好大的膽子!你知道這是什麼行為嗎?說輕一點是道德品質問題,重了,我可以說你破壞改革開放!建立一套新的規章制度多麼不容易,你卻在背後搞破壞!這不是『四人幫』那會兒了,誰拿誰都沒辦法,你明天不用去上班了,隔離審查,在這兒好好反省你的問題,寫出書面檢查,聽候組織處理。」抗美橫下一條心道:「你怎麼處理都可以,但是我要去外科護理我婆婆。」董桂蘭厲聲道:「不行,你的問題正調查之中,誰知道你是不是去找章小毛串通好攻守同盟!我講的還不清楚嗎?隔離審查,不僅你不能出去,別人也不能隨便到你這來。」說完,她一臉正義的走了。

  這回抗美的腦袋真是要痛的裂開,她渾身無力的倒在床上,想到明天她用假處方冒領藥品的事就會傳遍全院,實在是無地自容,這不能怪小毛,是她自己默許了這件事,因為沒有錢,也因為從小到大她幾乎從未跟別人借過錢,那是一種無形的壓力,她又不能看著志西病情加重,鄒星華又病著,她怎麼去跟她提錢的事,種種這一切,都讓她默許了這件事。

  偏偏又撞到董桂蘭手上,她一直在等這樣的機會,是不會從輕發落、善罷甘休的。

  第二天,抗美發現同房間的護士也沒去上班,在房間織毛衣看著她,因為她上廁所她也會跟著去,並且餐餐給她打飯。她們平常話就少,這下子幾乎沒話了。

  心裡很煩,不僅惦記著鄒星華,自已被人傳成什麼臭狗屎已可想而知,志西的藥又快用完了,錢在哪兒還不知道,志南的事情會鬧多大?……抗美頭枕雙臂躺在床上發呆,一付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說來也巧,志高提前回來探親了,到家放下東西,便在家屬區給小毛打了一個電話,小毛高興得跳起來,早早到幼兒園接了五一,回家見到志高,抱著又親又啃,五一就要坐到爸爸脖子上。

  吃完晚飯已經八點多鐘了, 小毛才想起告訴志高鄒星華住院的事, 志高道:「星華嬸嬸住院了?什麼病?」小毛遲疑片刻才說出來,志高嚇了一跳,忙問道:「手術以後情況怎麼樣?」小毛道:「已經轉移到鎖骨上的淋巴結了,不過她自己還不知道。」志高猛地站起來,氣道:「你怎麼不早說?」小毛道:「看見你一高興就忘了嘛。」志高道:「我現在就去看看星華嬸嬸。」小毛道:「都這麼晚了,她要休息,你也得明天買點水果再去啊。」志高想想也是,又怨小毛這麼重要的事不早說。

  好一會兒,志高都顯得心神不寧,總覺得小毛還有什麼事沒告訴他。終於忍不住問道:「抗美還好嗎?」小毛話裡帶酸道:「我就知道你要問這個。」但見志高臉色一沉,也只好合盤托出這幾天發生的事。志高氣道:「你看看你出的這個餿主意,你真害死她了。」小毛不快道:「那有什麼辦法嘛,貼錢誰貼得起?」志高道:「家裡還有多少錢?」小毛反應激烈道:「你別打我的主意啊,我存錢是為了買彩電的……」志高恨道:「你真是豬腦子,彩電重要還是人的性命重要?存摺呢?拿出來給我看看。」小毛低聲道:「我把錢藏在枕頭套裡了……」志高氣道:「你怎麼不藏在解放鞋裡啊?」小毛道:「有人說幫我去搞彩電票,叫我把錢先取出來嘛。」志高道:「那你還不趕緊給抗美送去!」小毛不敢吭氣,卻又站著不動,志高吼道:「志西是我弟弟,抗美又在關禁閉,星華嬸嬸命都快沒了,你還滿腦子錢錢錢!錢他媽的算什麼東西!你上一次我們青藏線就會知道,它不如一袋氧氣、一棵白菜、一杯燒燙的水……」小毛還第一次看志高發那麼大的火,趕緊翻枕頭套,錢是拿出來了,卻又不小心帶出一張錢書明過去送她的照片。

  照片落到地上,被南高一眼看見,小毛當時臉都白了,撿起照片三下五下撕個粉碎,「志高你聽我說,我可沒幹過半點對不起你的事,我跟他,」她指著前面一棟平房,「根本什麼事也沒有,你一定要相信我……」見志高半天不說話,小毛心裡更謊了,也更覺得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我留他的照片是因為,是因為……」這實在是很難自圓其說的,小毛哇的一聲哭出來,她覺得自己太沒用了,錢書明沒拴住,跟志高結婚的那天起就沒占過上風,她怎麼對男人一點辦法都沒有。志高走過來,摟住小毛的肩膀說:「我也沒說什麼,你幹嗎這樣?我對你以前的事不感興趣。」小毛一把抱住志高,哭得更厲害了。

  見小毛嚇得這樣,又這麼在意他,志高心裡也不好受,他倒是希望自己吃醋的,可他心裡真的沒有在意啊,這麼多年來,他也在努力忘掉一個人,他知道他們不會有任何結果,可是……

  洗了一把臉,小毛帶著錢急匆匆地來找抗美。

  推門進屋,同房間的「看守」馬上說道:「於抗美在隔離審查。」小毛不理會,走過去頓了一下椅子,坐上去,雙眼目不轉眼地盯住「看守」,「我來看你不行嗎?」那人老實,被她看得不自在,毛衣也織不下去了,小毛發號施令道,「還不到門口放風去,董桂蘭來了大家誰也逃不掉。」「看守」居然聽話的出去了。抗美苦笑了一下,算是跟小毛打了招呼。

  小毛拿出錢來,叫抗美給志西買藥。抗美看見那麼多錢,正不知道說什麼好,小毛卻已冷著臉道:「你不用謝我,我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志高,我愛他,我願意做讓他高興的事。」說完她起身準備離去,抗美在她身後叫道:「小毛!」然後半天沒有說話,小毛轉過頭來,見抗美已淚流滿面,「小毛……我知道你的心,但你不應該再恨我,再怨我,我的生活還不夠糟嗎?我告訴你於抗美已經死了,她的心已經死了,這你該放心了吧。」小毛沒有說話,但鼻子酸酸的,她很想跟抗美抱頭痛哭一場,哭她的志高,她的彩電,她的降服不了男人的愚蠢,但她不能,因為抗美要面對的,遠不如她想到的這些溫暖浪漫。

  這時抗美已經冷靜下來,她對小毛很客氣地說道:「謝謝你和志高,我已人窮志短,這錢我收下了。」小毛走的時候又看了抗美一眼,她望著漆黑的窗外,神情是冷漠的。

  第二天上午,志高提著水果去外科,發現科裡的病號、工作人員都是三五成群的紮堆兒,小聲議論著什麼,氣氛怪異又有些緊張,他向一個護士打聽鄒星華,護士卻結結巴巴地說我給你去找小毛。

  小毛穿著工作服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拉住志高就往外走,到了外面的回廊處才對他說:「鄒星華昨晚跳樓自殺了。」志高倒吸一口冷氣,「那現在人呢?」小毛道:「送到太平間去了,她是臉先著地,血肉模糊的,你別去看了……」志高也沒有堅持,默默地往回走,小毛追上來道:「這真是我的錯,如果昨晚來……」志高撥開她的手逕自走了,其實他跟鄒星華的感情不見得特別深,可她畢竟是他的親人,如果不是叔叔嬸嬸叫他出來當兵,他哪有今天呢!

  一連幾天,志高的心情都很壞,他覺得這實在不應該是嬸嬸的結局,她什麼樣的風雨沒有見過。他也知道自己不應該遷怒於小毛,可又不得不想到她沒有對星華嬸嬸盡心,如果抗美是她,星華嬸嬸是不會這麼走的。

  這回他從心裡冷淡了章小毛。

  夜深人靜,小毛也頗感自責,的確她對鄒星華沒有盡心,甚至不願意讓人知道她們有親戚關係,這就加深了她要與鄒星華保持距離的想法。很簡單,鄒星華的光芒已經放射完畢,剩下的是癌症。風燭殘年,一顆飽經滄桑的心,這與她已經完全沒有關係了。可她也沒想到她會用這麼極端的辦法完結這一切。

  隔離審查的時候,抗美就聽說外科有一個病號跳樓自殺了,可她萬萬也沒想到是鄒星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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