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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星期天,志東和群英來看鄒星華,群英一屁股坐到病床上,顫得鄒星華的刀口一陣陣刺痛,群英道:「媽,別說你是良性的,我認識一個人,惡性的開刀以後還活了十多年呢, 沒事。 」志東不開胃道,「你就不會說別的了?」群英狐疑道:「我這不是好話嗎?」志東白了她一眼,對鄒星華道:「媽,我不想在廠裡呆了,想換個地方……」話音未落,群英搶白道:「換什麼換?你以為是你當兵那會兒,海陸空三軍隨便挑。」志東氣道:「你吵什麼吵?我跟我媽說話,沒你的事!」群英道:「媽,你不要聽他說,他想去深圳,我會讓他去嗎?要去也可以,先離婚。」志東道:「離就離。」眼見著兩個人要吵起來,抗美忙道:「媽手術後要多休息,這些事以後再說吧。」鄒星華乾脆把眼睛閉上了。

  隔了一段時間,志西一個人到醫院來探望母親,那時鄒星華已不用整天躺著了。志西仍是鬱鬱寡歡的樣子,鄒星華問他小食店的生意怎麼樣?志西道:「還好,就把旁邊的涼茶店收購進來,現在一併裝修呢,總之賺兩瓶醋錢。」鄒星華道:「賺一點也好,要不抗美的壓力就太大了。」志西不快道:「這跟她有什麼關係?我準備跟她離婚。」鄒星華一聽就急了,「我看你真是瘋了!鬧彆扭就鬧彆扭,不要把離婚掛在嘴上。」志西道:「我們冷戰好長時間了,她主意太大了,根本不聽我的。」鄒星華道:「那你就聽她的,她的話又能錯到哪裡了。」志西就把抗美得習慣性流產的經過講給母親聽,想不到鄒星華頗不以為然,「我看沒有孩子是對的,你這個身體,孩子還不知會有什麼遺傳病呢!」

  志西不解道:「抗美給你灌什麼迷魂湯了,叫你這樣向著她。」鄒星華沒辦法,倒吸了一口大氣,道:「志西,我實話告訴你,我得的是癌,保不准轉移了沒有,你身體不好,身邊總得有個人,抗美是在咱們家出事以後跟你結婚的,你還沒有工作,她圖個什麼?這次我做手術,又是她白天上班,晚上趴在我的病床邊打個盹,就為了好好護理我,像她這樣的人,你就是再投胎三次,沒病沒災的也難找啊……」志西愣在那裡,不知說什麼好,不過倒讓他想到跟抗美回新疆結婚,就因為他,抗美和家裡徹底鬧翻了,抗美術後和生病的日子,他都沒有好好護理過她,只顧賭氣,現在母親得了這麼重的病,她這樣照顧她卻沒有抱怨一句,志西感到十分自責。

  離開病房以後,便去藥房門外的長椅上等抗美下班。那天傍晚,兩個人去了流花湖,迎著習習晚風,志西開始了深深的懺悔。可是抗美覺得很奇怪——她沒有感動。那時她便從心底明白,她去意已定。

  但她沒有讓志西難堪,她做出理解的樣子,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很虛偽,可是楊家有難,她不可能坐視不理,那不是她的性格。她想等鄒星華病好了以後,再處理她和志西的問題。

  晚上,抗美跟志西回了家,志西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殷勤,也想好好的表現一下。但是折騰了半天,他就是沒有辦法勃起,抗美在黑暗中說道:「不要勉強,等身體好點再說吧。」她聽見志西歎息了一聲,重重地倒在她的身邊。作為一個女人,她不是沒有欲望的,何況她已深感自己身心的乾枯,但在這個晚上,她的確是暗自松了口氣。

  她真搞不懂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難道真如章小毛所說,她變態了!章小毛的原話是,「這麼畸形的婚姻,不變態才怪呢!」

  同時,她心裡也很明白,她要對得起楊伯伯和鄒阿姨,也許他們當年答應她到廣州治腿是漫不經心的,且易如反掌,仿佛小指一彈,但從此保住了她的雙腿,改變了她的一生,對於她來說,得到的是全部。

  志南一直沒到醫院探望母親,志西說,這段時間他根本就沒回家。

  新的醫療制度改革方案果然下來了,藥房的貴重藥品全部加了鎖,鑰匙交接班,並要核查數目。

  以往,志西打的胰島素都是抗美到門診找醫生開處方,算作軍人家屬,也沒人提收費的事。現在不行了,不是軍人,又沒有包乾醫療證,志西的用藥必須收費。

  開始抗美還能頂住,漸漸地就感到經濟拮据。志西倒是不亂花錢的,但他畢竟賺得太少,可謂杯水車薪。

  一天傍晚,抗美下班後去章小毛家,聊了一會兒總是詞不搭意,小毛道:「有什麼事你就直說嘛,怎麼跟我玩起這個來了。」抗美臉紅道:「我想跟你借點錢……」小毛道:「那還有什麼不行的!我們可是正經八擺的親戚,說吧,要多少?」抗美道:「三百吧。」小毛道:「你這人挺省的,以前都是我跟你借錢,你怎麼……」抗美只好把胰島素的事告訴小毛,小毛聽了憂心道:「那這長了也不是事啊!」抗美歎道:「我也只有管眼前,哪還敢想以後啊!」

  小毛想了想道:「我不信你婆婆手上沒錢。」抗美道,「有權,一切都是現成的,可並不代表有錢,再說這麼幾年下來,該搗騰的也就搗騰光了。他媽媽這次手術,又花了不少錢。」小毛腦瓜左轉右轉都難在一個錢字上,突然她一拍大腿道:「有了,這也是逼良為娼,我模仿我們科醫生的筆跡,開處方領出藥來……醫院那麼大,一天得多少處方,誰會注意啊。」抗美急道,「那怎麼行?要出事的。」小毛道:「那你這樣東借西湊總不是個辦法,你可別背著人去賣血什麼的,像演電影一樣,我可受不了!」

  第二天,小毛穿著白大褂到藥房拿藥,遞給抗美一摞處方,抗美配藥時,看見一張胰島素的處方,嚇得心砰砰砰直跳,急忙把處方揉了,小毛眼尖,在取藥窗口看見她這一動作,沖進藥房小聲對她說:「我們科等著做手術的病人有糖尿病行不行,我還沒幹呢,看把你嚇的,可真有出息。」說完把揉了的處方展平,拍在抗美面前,然後大搖大擺地走到鄭藥師面前跟他聊天,「鄭藥師,聽說你配了一種藥膏,擦在臉上那叫一個嫩,下次你配的時候也給我留一勺。」鄭藥師頗為自得道:「你也聽說了?」小毛道:「豈止聽說啊,你不是獻給董桂蘭一瓶,弄得她的臉跟屁股一樣白。」

  鄭藥師的臉刷的紅了,不知為何,還側臉瞄了抗美一眼。其實院裡的人都知道鄭藥師和董桂蘭眉目傳情,但總是沒有什麼進展。

  過了些日子,有一天抗美到外科病房去看鄒星華,章小毛正在上班,笑嘻嘻地走進來,往她的白大褂兜裡塞了包東西,抗美定睛一看,竟是胰島素,剛想說什麼,小毛已經一搖一擺走出了病房。鄒星華道:「志高找這麼個媳婦也不錯,上回帶著五一來看我,小傢伙長得挺結實,跟北萍的虎子差不多大。」抗美的神情自然有些尷尬,其實她還是挺喜歡孩子的,結果自己不但沒孩子,生活還一塌糊塗,鄒星華見狀忙道:「等以後你跟志西有了孩子,我給你們帶。」話雖這麼說,其實抗美內心裡更擔心志西的病,真是富貴病啊,藥品、營養,哪一項不要錢?

  為了節省,抗美已經叫志西注射胰島素時減量,減一點都好啊,她當然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然而志西患病的時間太長了,肌體已經完全依賴於胰島素,藥物稍一減量,他就感到極易疲倦,性情煩躁、失眠、手腳麻木,伴有持續性的疼痛,幸虧小飯館仍在裝修之中,否則他是一天班也上不了的。這個樣子,藥物的劑量也只好維持在原來的水平。

  所以拿到小毛塞到手中的藥,抗美覺得簡直就是救命稻草,心底已經不再拒絕。

  鄒星華的傷口還在恢復期,醫生已經決定叫她做化療了,第一個療程就給她來了個下馬威,毒性反應格外嚴重,不要說吃飯,就是喝一口水也會吐出來,她的頭髮,在生命的艱難階段也只是白,而沒有脫落,現在就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很快就見到了頭皮。

  搖搖晃晃被人扶到洗手間,她看見鏡中的自己,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而且是老鬼,白骨精都比她美一百倍。鄒星華沒有流淚,她只是想到四個字,冰冷的四個字: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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