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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聽見砸東西的聲音,小毛的臉色略顯舒坦,她有意不議論錢書明和莉莉事,盯住抗美道:「你這樣也不是一回事,好好跟志西談談,該散就散吧。」抗美抬起頭,正碰上志高關切的目光,她突然覺得鼻子發酸,只能忍了又忍對小毛道:「我該回去了。」小毛忙道:「外面挺黑的,志高你送送抗美。」

  兩個人在黑暗中走著,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完全不知道說什麼好,快到女單身宿舍樓時,志高道:「抗美,你打算怎麼辦啊。」他的聲音渾厚、沉穩,已沒有當年的剛愎自用和年輕氣盛,這幾年,志高的確進步的很快,已經提為副團長。見抗美不吭聲,志高又道:「照說我應該勸合不勸離的,可你的事,小毛都跟我說了,你總不能長此以往,苦了自己。」抗美低聲道:「如果他哪方面都好,這事也沒有什麼不好張嘴的,現在家不像家的樣子,他又是個病人……」志高道:「可他也太不心疼你了……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嗎?」「不,」抗美道:「志高你好好過你的日子,你不知道小毛愛你愛到什麼程度,你要對得起她。」說完並沒有看志高一眼,轉身離去了。

  考慮了半個多月,抗美決定跟志西離婚。

  那一天晚上八點多鐘,抗美回了大院,遠遠望見二十五號樓的輪廓時,心情像每個窗口黯淡的燈光,二十五號樓比以前更加破舊、殘敗,完全被人們遺忘了。抗美佇立在樓前,草草回顧了一下自己短暫而漫長的婚史,自從回新疆結婚,家裡真的跟她斷絕了來往,只有援朝偶爾來封信,她給家裡寫過不少信,都沒有得到父母的片言隻字。她不明白,她和志西是在彼此都最失意的時候結合的,為什麼仍不能互相理解,甚至互相折磨!他們都沒有從中受益,只憑添了無盡的煩惱。這婚姻一開始就錯了,直到錯的不可收拾,唯有結束。

  抗美神色黯淡地打開門,整個人愣住了,鄒星華鄒阿姨坐在客廳裡。

  鄒星華的頭髮全白了,深重的魚尾紋使她的眼角垂了下來,見到抗美,她張開雙臂,溫厚的對她微笑說:「抗美,感謝你這麼多年照顧志西。」志西尷尬的看了抗美一眼,抗美忙道:「鄒阿姨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鄒星華道:「怎麼還叫阿姨?」抗美道:「習慣了。」鄒星華拍拍她的肩膀:「我下午到的。」群英在一旁忙不迭地告訴抗美,「爸已經出獄了,現在等處理意見呢,媽這才得空回來看看病。」抗美道:「鄒阿姨你得了什麼病?不要緊吧!」鄒星華淡然道:「你明天陪我到你們醫院檢查一下就行了。」

  小慧在屋裡做功課,總惦記著跑出來,志東熊了她幾句,鄒星華道:「志東你怎麼變得這麼凶,什麼話不能好好說。」群英道:「真是窮人長脾氣,媽,他就沒有氣順的時候。」志東沒好氣道:「爸沒出事的時候,我是最有出息的,我要是楊志南,我也沒什麼可說的,現在可倒好,打雜還在工廠裡,我們大隊跟我一塊的飛行員,有的提了師長,有的出國當了武官,我……」群英在暗處踢了志東一腳,他才不說了,但鄒星華的臉色已經不好看。屋裡空氣仿佛漸漸稀薄了,凝重了,正不知說什麼好,志南吹著哨開門進來,見到鄒星華,高興地叫了一聲媽。

  鄒星華笑道:「你當個清洗工還這麼高興。」志南道:「我們破落戶協會還挺多開心的事。」鄒星華道:「什麼協會?」志南道:「說了你也不懂,就別打聽了。」鄒星華道:「你可別跟不三不四的人學壞了。」志南道:「我現在就是不三不四的人,但凡是個好人家,男的女的都不理我。」說完還自嘲地笑笑,志東氣道:「媽剛回來,你別這麼玩世不恭的好不好?」志南笑道:「玩世不恭也比你憤世嫉俗強,臉整天像塊棺材板似的,離開爸就不行了,我看也算不上什麼本事!」志東氣得要揍志南,「你跟著那幫人吃喝嫖賭,有你犯事的那一天……」群英和抗美忙從中勸解,兩人才算沒打起來。鄒星華陰下臉來道:「我累了,想休息一會兒。」起身回到她的房間。大夥也是不歡而散。

  抗美覺得這種時候,也不便跟志西談離婚的事,正準備離開,志西不冷不熱道:「媽剛回來,我也不想惹她操心,你今晚別走了。」

  晚上躺在床上,誰也不碰誰,志西很快就睡著了,抗美瞪著眼睛難以入睡,她想起遠在千里之外的父母,想到何冀中,想到楊志高,就是想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停留在志西身邊的。他們在流花湖畔曾有過那麼難忘的夜晚,怎麼現在就變成了陌路人。

  第二天上午,抗美陪鄒星華去醫院看病,例行公事的乳腺檢查,發現左胸有兩處腫塊,伴有乳頭張裂,流出的分泌物帶膿血,「怎麼這時候才來看?」醫生很嚴肅地問抗美,鄒星華忙道:「我前段時間很忙……」醫生道:「這一看就是拖了幾年的症狀……準備住院吧。」

  但外科沒有床位,過去給抗美動手術的老主任早已離休,而在醫院,抗美總給人「有污點」的感覺,現在她陪楊三虎的夫人來看病,不知道的人自然不熱心,知道的又很有理由不幫忙。

  剛做了胸部病變組織活檢的鄒星華看上去很疲勞,抗美陪她坐在門診大廳的長椅上,她知道現在麻藥還沒過勁兒,藥力一散會痛得難以忍受,所以她心急如焚。鄒星華倒顯得頗為平靜, 「不如我們先回家吧, 明天你再來看結果。」抗美道:「鄒阿姨你先不要急,在這兒等等我,我去一趟醫務處。」說完起身就跑。

  邊跑邊想,碰到誰都好,都可以求他們幫幫忙,只不要碰到董桂蘭,一路都這麼祈禱,沖到醫務處,就董桂蘭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前。

  抗美傻了,董桂蘭公事公辦道:「有事嗎?」抗美道:「沒事。」扭頭準備離去,董桂蘭道:「你站住,我還有事呢!」抗美無奈地停止腳步,但她並沒有看董桂蘭,董桂蘭冷臉道:「你不要到處散佈是我讓你得了習慣性流產,這個名聲我可擔當不起,章小毛已經在外面罵我缺德、斷子絕孫了。」抗美一言未發,而且打定了主意沉默。董桂蘭又道:「現在醫療改革的新方案下來了,總而言之一句話是加強收費,你愛人用的胰島素不能像從前一樣,你近水樓臺想拿多少就拿多少,要有處方要交費,我希望你也自覺一點。」抗美仍未作聲,董桂蘭自覺沒趣兒,便沖她揮了揮手。

  急急忙忙地回到門診,果然不出抗美所料,鄒星華已經踡曲著身子倒在長椅上,抗美忙撲過去,見鄒星華已痛的口唇煞白,滿頭冷汗,抗美刷的立起,跑回藥房拿止痛片和水,扶鄒星華服下藥去,她突然想起程天牧叔叔。

  因為各種原因,程天牧一直是秘書處長,估計不會再升上去了。他接到抗美的電話,急忙趕到醫院,親自找了院長和政委,算是同意鄒星華住在門診觀察室,第二天再轉到外科病房,據說有病號出院。

  見到程天牧,鄒星華頗有些感慨,程天牧道:「老楊他身體還好嗎?」鄒星華點頭,輕聲道:「等他的處理意見下來,他會到這邊住,畢竟孩子們都在這邊。」程天牧說:「你要安心養病,身體是最重要的。」鄒星華苦笑道:「恐怕是在劫難逃。」天牧忙道:「別這麼說。」之後和抗美一塊扶鄒星華去觀察室躺下,抗美道:「我回家給你拿牙刷、毛巾和換洗的衣服。」

  抗美搭程天牧臨時要的車回大院,車上,天牧道:「你跟志西結婚的事也不告訴我一聲,還是你爸打電話來跟我發脾氣我才知道,處理個人問題不徵求父母意見,抗美你做得太過份了,你不瞭解你爸爸,他表面冷漠,其實他特別看重你,你小時候她就總是誇你……」抗美無言,她也從心裡覺得對不起父母,可是事已至此,再說什麼都晚了。天牧叔叔又道:「人生的路很長,會碰到很多坎坷,有時候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忍耐、等待,我也被審查了好長一段時間……」抗美道:「程叔叔你是不是後悔當了楊伯伯的秘書?」天牧道:「談不上什麼後悔不後悔,我們當秘書又沒有選擇權,做人需要心胸,現在別人提總理的秘書、主席的秘書,誰還會提林彪的秘書,『四人幫』的秘書,這沒有什麼,我的原則就是對得起工作,對得起良心。」抗美道:「程叔叔你是個好人。」天牧笑道:「什麼好人壞人,好人也會做錯事,錯事客觀上就是壞事,壞人也不是每時每刻都青面獠牙。你說我好,無非是說我不勢利,其實不勢利又能幫多大的忙,綿薄之力而已。」

  抗美下車的時候,程天牧囑咐她要把鄒星華的病情打電話告訴他。

  鄒星華的情況果然不好,活檢報告單上顯示,她左側乳腺癌已是中期,必須立刻做切除根治術,術後還要放療和化療。抗美不知怎麼把這一情況告訴她。

  大病房有八個床位,曾幾何時,不要說鄒星華本人,就是和她沾點邊的親朋好友無疑也是住高於科,事過境遷,今非昔比,不提當年的華彩樂章了。傍晚,其他的病人都到外面散步去了,抗美來到病房,她本不想提這件事,準備晚上回家跟志東、志西、群英商量之後再決定怎麼辦,但鄒星華一定問她活檢報告的結果和醫生怎麼說。抗美不知如何作答,有點語無倫次,鄒星華寬慰她道:「抗美你錯了,有事你應該直接跟我商量,志東志西有什麼用。志南這孩子最不穩定,不捅簍子就不錯了,群英就沒有一句話是說到點子上的。媽現在只有你一個可以親近的人,不是應該咱們商量好了,跟他們不提也罷。」抗美結結巴巴道:「媽,我說了……你不要……你會不會受不了?」鄒星華平淡道:「我還有什麼受不了的!志西他爸爸坐了八年牢,我陪了他八年,他掌權的時候,他幫過多少人,為別人開過多少後門,現在不就剩下你和程天牧了嗎!我窮過,苦過,也富貴過,更倒黴過,也就看透了,什麼不是春華秋葉,過眼煙雲!」

  抗美心想,手術必須早做,這件事橫豎是瞞不過去的,鄒阿姨說得對,楊家的幾個孩子又能指望什麼?所以她硬硬心腸,便把病情告訴了鄒星華。儘管是在意料之中,鄒星華還是半天沒說話。

  後來她對抗美說:「不要寫信告訴楊三虎和北萍,剩下的家裡人,就告訴他們是一般的良性腫瘤手術,以免再造成他們的負擔,因為他們已經都過得不太好了。」鄒星華說到這裡,顯得有些歉疚,抗美這時才第一次看到她身邊普通母親的那一面,內心十分感動。

  但還是把這一情況告訴了程天牧,天牧又跑到醫院來了,看了手術方案,不同意實習醫生主刀,做了好多工作,才勉強換了人。其實人進了手術室,這些事也只有天知道。好在那天手術還比較順利。

  那段時間,抗美白天在藥房上班,晚上就睡在病房的加床上照顧鄒星華,人一下子累得憔悴不堪。小毛背底裡罵她,「你不要命了,還不知道是不是她兒媳婦呢,認什麼真啊。」抗美煩道:「這是兩回事。」小毛道:「你這人叫我怎麼說你,她又不是五保戶,姑娘兒子呢?」抗美懶得解釋,道:「你不瞭解情況。」小毛冷笑道:「我是不瞭解情況,楊家為你治好過腿,你早晚有一天把命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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