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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她心裡頗不是滋味,不是她對志高有什麼想法,畢竟她還年輕,她不希望自己像鬼一樣碰上曾經生死與共的戰友。

  後來志高回到部隊,曾給抗美來過好幾封信,他關心她,詢問她的情況,他說他們既然是親戚,就一定能成為朋友。但抗美一封信也沒回。這是因為,她已憑藉女孩的直覺,從志高的眼睛裡看到了那種沒有緣由的,執意的情愫,而她還沒有開放卻已經敗落了,加上小毛跟她說了很多次,志高是她心目中理想的對象,她作為小毛的朋友,何必不成人之美呢?

  小毛跟志高結婚的新房是抗美幫忙佈置的,在家屬區兩排平房中靠後面那排的一間。那天,小毛去買酒買糖了,抗美穿著舊軍衣,頭上裹著白毛巾,站在凳子上一下一下地往牆上刷石灰水。這時志高風塵僕僕,拎著旅行袋進來了。

  四目相望,兩個人又愣住了,抗美心想,我怎麼總是形象最惡劣的時候碰上志高,志高萬萬沒想到,一來就見到了自己最想的人。抗美道:「小毛很快就回來,你先喘口氣吧,怎麼找到這兒來的。」志高道:「小毛在電報上說了是幾棟幾號房。」停了一會兒,志高又道:「這活兒哪是你幹的,趕緊下來吧。」邊說邊挽袖子,抗美笑道:「我特像偷地雷的吧。」說完跳下凳子給志高打下手。

  刷了一會兒牆,志高道:「你好嗎?」抗美遲疑道:「還好吧,你呢?」志高生硬道:「不好。」抗美道:「怎麼了?」志高盯著白牆道,「我喜歡的人已經結了婚。」抗美傻在那裡,她不相信志高會說這麼大膽的話,要知道他們從來沒有互表心跡,甚至都沒有通過一封信。

  抗美嚴肅道:「揚志高,我希望你不要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志高沒吭氣,從凳子上跳下來,提著石灰桶與抗美面對面站著,他第一次離她這麼近,可以看清她精緻的鼻子和濃密漆黑的睫毛,還能聞到一點淡而又淡的幽香。他輕聲說:「這是真的抗美,你可能不相信,我答應跟小毛結婚,其實是為了經常能看到你。」抗美驚疑地瞪大了眼睛,終於,她扭頭跑了。

  幾天以後,抗美推說有事,沒有參加小毛和志高的婚禮。為這事小毛一直耿耿於懷,怨抗美不夠意思。

  大部分的時間,志高在部隊上,到處去執行任務,還是天南地北的跑。抗美經常會去小毛那,說說話,但志高一回來探親,小毛怎麼請,抗美也不大去她家,小毛道:「我們家志高又不是老虎,還能吃了你不成!」抗美笑道:「一年就回來一次,好好親熱親熱吧。」小毛歎道:「老夫老妻的,什麼親熱不親熱,志高哪點都好,就是沒什麼情調。」抗美道:「哪有錢書明有情調?」小毛用鼻子哼一聲道:「提他幹什麼?死乞白賴跟莉莉結了婚,還不是天天吵架。」抗美道:「哪有夫妻不吵架的?我倒聽說錢書明特聽莉莉的,星期天莉莉要是值班,他還打電話到科裡去請示,家務活兒都幹完了還幹什麼?晚上還去送宵夜,都挺羡慕慕他們。」小毛恨道:「沒見過比錢書明更賤的人了,哪還像個男人!我們志高是有點大男子主義,我還就喜歡他那個勁兒!」見抗美抿著嘴樂,小毛有一種被人窺中心思的懊喪,不覺冷笑道:「你瞧著他們眼熱了?可別像錢書明對莉莉那樣對楊志西啊。」抗美放下臉來,不快道:「說說笑話,怎麼就扯上我呢?」

  然而這個話頭,也著實觸動抗美的心事。

  從越南回來大病一場,也真讓馬主任說中了,抗美得了習慣性流產,連著兩胎都掛不住,化驗單一呈現陽性,躺在床上連咳嗽都不敢,還是流了。為這事志西頗為氣急敗壞,他本來那方面就弱,後來又病了一次,真如群英所說,性功能好像一點都沒了。他終日陰沉著臉,不搭理人,小兩口開始冷戰。

  開始抗美還沒有特別在意,想著志西有病,又沒有正式工作,加上自己懷不住孩子,肯定心情不會好。所以儘量體諒他,哪知越是忍讓志西脾氣越大,有時幾天不跟她說一句話。抗美內心也覺得委屈,她對婚姻的要求已經是最低最低的了:能有個人說句話。現在連這一點都沒指望了,她兩次流產清宮,身體也很虛弱,一個人賺錢兩個人花,她也需要關心和愛護,總不見得你楊志西跟我結婚還虧了吧!這樣一想,也沒有問寒問暖的精神了,志西沒話,她就更沒話。她還真羡慕那些吵吵鬧鬧的夫妻,不像他們,都不說話,好像看誰憋得過誰似的,根本就是人間地獄。

  志東廠裡開始有人嫌掙錢少,辦了勞保,租個兩房一廳的農夫車在友誼商店門口等著幫人運大件,如冰箱、彩電什麼的,那時誰從國外帶個指標回來,挺不得了的,還興搗賣指標,但不管誰買到了便宜貨,都得往家運,價錢方面是根據路的遠近兩個商定;另外還有人乾脆停薪留職,跑到北方擣衣服、手錶什麼的。保衛處有個複轉軍人跟志東挺談得來,跑來找志東商量合夥開個小吃店,賣炒粉粥品一類,因為街面房現成,資本也小,先幹起來再說。群英死活不同意:「我深圳都沒讓你去,還能讓你去開小吃店,你一個堂堂的飛行員、國家幹部……」志東打斷她道:「到哪座山,唱哪首歌,我現在不是閒人一個嘛。」然而兩人說不到一塊去。志東只好不去,叫志西去幫著收收賬,也算散散心。

  志西有了事做,心情好些了,但對抗美仍是不理不睬,他這個人也許心不壞,但仍有公子哥的習氣,什麼事不隨他的心,只由著自己的情緒來。他內心其實挺自卑的,不掙錢,那方面又沒什麼英雄氣概,能把女人治得服服貼貼,所以他特別記恨抗美大事不跟他商量,不把他真正當成自己的丈夫和男人。偏偏真懷不住孩子了,這對他又是一重打擊,自然對抗美沒有好臉色。

  一天,抗美給志西留了個紙條,「你現在有點事做,心情也好些了,我決定暫時搬回醫院去住。」志西打開櫃子,見抗美拿走了她全部的換洗衣服,其他什麼也沒動。他並沒有特別傷感,因為自己沒有什麼錯。

  下了班以後,抗美到醫院附近的商店買了套小海軍服,作為送給五一的生日禮物,趕到小毛家時,天已經全黑了,飯菜早做好了,都用碗和盤子蓋著呢。小毛道:「就知道你買東西去了。」一邊對五一說:「看這是誰來了?」五一說話還伊伊呀呀的,但卻知道叫乾媽。抗美抱起孩子,微笑地與志高點點頭。

  五一隨便吃了一點就坐到床上玩去了,志高、抗美和小毛坐在餐桌前邊吃邊聊。小毛道:「咱們正經是親戚呢,真想不到。」志高對抗美道:「對了,志西現在身體還好嗎?」不等抗美回答,小毛道:「過得去吧,抗美現在搬回醫院住了。」志高吃了一驚,抗美眼睛不看人,卻盯著菜,沒有胃口的樣子。小毛對志高道:「你也該說說楊志西,習慣性流產也不能怨抗美,他應該……」抗美用筷子點了點桌子,制止了小毛。三個人悶了一會兒,志高道:「吃菜吧,我再去把湯熱熱。」說完端著湯進廚房,小毛道:「今天怎麼表現這麼好?抗美,你不知道他,最不愛幹家務事,好不容易洗回衣服,從不出去晾,怕人笑話。」

  正說著,前一排平房傳來夫妻爭吵的聲音,夾雜著孩子的哭聲,仔細分辨,竟是錢書明和莉莉,小毛見怪不怪道:「屁大點孩子,差點沒綁在鋼琴上,還要去學畫畫和跳舞,彎彎這丫頭苦死了,她媽媽不知怎麼培養她好。」

  錢書明和莉莉結婚的第二年,就生了女兒錢彎彎。錢書明是那種撿了塊木板都想著能回家修雞窩的住家男人,洗尿布、沖牛奶,裡裡外外一把手,唯獨在培養孩子方面沒有發言權。莉莉嫁給錢書明,正應了那句話:「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所以一心培養孩子,希望她有能力有本事,活得比自己幸福。

  偏偏錢彎彎是個特別強的孩子,尤其討厭彈鋼琴,莉莉和錢書明買琴不容易,家裡孩子吃得好點,兩口子常常吃掛麵,莉莉倒也不是嫌錢白花了,只是偏執,恨不得孩子一生下來就有危機感,別像自己似的,糊裡糊塗過上了沒有愛情沒有品位,庸庸碌碌的日子。她逼女兒練琴,彎彎不配合就挨打,錢書明看不下去就護著女兒,兩口子還能不吵起來?錢書明也有急的時候,「她還不到四歲,你想她怎麼樣?成為鋼琴大師!」莉莉道:「鋼琴大師都是從小培養的。」錢書明道:「她不喜歡就算了唄,將來學習不好我也不怨她,長大賣醬油就是了。」莉莉最聽不得這種話,她最厭煩的市民習氣無時無刻不籠罩著她的生活,她鄙視道:「長大當司務長好了。」這話真把錢書明給激火兒了說:「我知道你出身高貴,可你爸爸上了賊船,你也只好嫁給我們這種小市民了,跟你好的那些高幹子弟不是也不要你了嗎!」只聽啪的一聲炸響,莉莉把自己手中的玻璃杯,像手榴彈那樣向錢書明擲去,錢書明一躲,玻璃杯在地上摔成碎片,不等他反應過來,莉莉把手邊的東西統統推到地上砸了。彎彎嚇得哇哇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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