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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當天夜裡,松霖就發起高燒來,迷迷糊糊之中,她看見冀中一個人呆坐在床頭。她勸解他道:「你也別太往心裡去,時間長了,他們會理解這不是你的錯……」冀中道:「我就是要紮根農村一輩子,回去以後我就回馬家溝當社員,下地勞動。」松霖虛弱道:「不是我不讓你回馬家溝,只是那裡的一草一木更會讓你觸景生情,你好容易才從牢獄裡放出來,你不能再受刺激了!」冀中突然嗚嗚嗚地哭起來,自認識他以來, 松霖不記得冀中哭過, 她費力地支起身子,抱住他的頭,含淚道:「哭吧,使勁地哭,哭出來就好了……」冀中帶著哭腔喃喃道:「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我愛黨,愛社會主義,愛我的親人,為什麼到頭來我成了罪了?我就是死了也想不通!」松霖也滴下淚來,「我不認為你是罪人,冀中,可能是我們考慮問題太單純了,太簡單了,不是說成長需要磨練嗎?我們首先得學會承受。」

  「我承受的還少嗎?我把一切苦難都咽下去了,馬家溝是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我一呆就是八年,後來被莫名其妙的一擼到底,蹲了大牢,老實說我對黨都沒有動搖過,可現在事實是我上山下鄉是為了撈取政治資本,我害死了媽媽,在你父親臨終前不讓你見他最後一面……想起這一切,我都厭惡我自己,我……」冀中揮舞拳頭,猛擊自己的腦袋,松霖忍不住抱住他放聲慟哭。

  一天下午,松霖去北京師範大學找一個她過去的同學,這個同學雖然也下過鄉,但抽回來的早,恢復高考以後第一批考上了北師大。松霖見到她胸前戴著校徽,心裡非常羡慕。後來到同學家吃飯,同學的母親就是北師大的老師,她問松霖:「你原來也是師大女附中的,學習肯定不錯,你為什麼不考大學?」松霖不好意思道:「因為各種原因,就錯過了。」同學的母親說:「那也沒關係,考本科你超過年齡了,那你就下決心自學,考研究生考回北京。」松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能行嗎?」「怎麼不行,我給你列個書目,你回去好好的攻讀,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松霖的心裡激動極了,連聲道謝。同學的母親又說:「我在這邊幫你通著點消息,關鍵在於你能不能吃這個苦……」松霖道:「阿姨,上大學是我年輕時的夢想,我一定會下決心圓這個夢。」離開同學家,松霖就直奔書店。

  這件事她沒有跟任何人說,松霖是個不喜張揚的人,再說,扔了這麼多年的課程,她能一點一點補上嗎?她只是在心裡暗下決心,試一試。

  回到延安以後,松霖沒有馬上投入自學,她一邊工作,一邊寫各種各樣的材料,向地區知青辦,向一切有關單位要求複查何冀中的問題,以便恢復冀中的黨籍。她知道冀中看重的就是這個,這是他能否重新生活的一線曙光。

  開始冀中還幫著抄,後來越抄越傷心,松霖就不讓他抄了。自己在燈下熬夜抄材料。

  半年之後,何冀中恢復了黨籍,松霖又四下裡奔走,為他找到一個延安地區郵電局郵差的活兒,看著他每天風裡來雨裡去的送信送報,幹得那麼認真、踏實,松霖才真正松了口氣,開始了自己漫漫的自學之路。

   第十章

  一九八四年一月二十二日到二月十六日,在中國的對外開放艱難行進之時,鄧小平同志親自出馬,先後視察了廣州、深圳、珠海、廈門和上海。回到北京後,他對中央、國務院的領導同志發表重要談話,「我們建立經濟特區,實行開放政策,有個指導思想要明確,就是不是收,而是放。」他還在深圳題詞,「深圳的發展和經驗證明,我們建立經濟特區的政策是正確的。」

  當然,對於大多數老百姓來說,他們完全沒有意識到歷史已進入一個新紀元,他們還在慣性的生活中猜測,張望,人云亦云。只有極少數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能夠成為春江知水暖的鴨子。

  多少年後,當人們回望這一時刻,成功者慶倖,失敗者懊喪,更多的人可能是為自己長時間在黑暗中摸索而歎息。人生無常,世事難料,尤其中國的事,別說先見之明, 能夠判斷誤差小一點已稱得上神仙轉世了。 後來有一首人人傳唱的歌叫《春天的故事》,可在當時的經濟特區,卻是秋風蕭瑟的。

  最常見的一種說法是:資本主義已經全面復辟了。

  五月的一天,廣州已經有了一種隱隱逼人的悶熱,花園酒店國際會議廳裡,賀喜的花籃鮮花怒放,嬌豔欲滴,席間的高腳杯酒液搖曳閃爍,仿佛美女石榴裙舞動時的下擺,被稱為靡靡之音韻時代曲淺吟低唱,有著安定、撫慰人心的韻味,在場的主人、嘉賓均是西裝革履,濃抹重彩,一派興盛景象。

  康華南方公司在這裡舉行正式掛牌成立的酒會。

  公司總經理趙繼鵬自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邊應付著前來給他敬酒的人,一邊張羅著叫重要的客人和關係戶吃好喝好,而他自己早已成了紅臉關公,額頭一層細汗。

  不用說,趙繼鵬是有背景的人,北京的高幹子弟,人長得敦實,五官端正,理一個寸頭,笑起來顯得分外豪爽。相比之下,主管進出口業務的副總經理蕭滄華,神情漠然,不苟言笑,透著一股冷峻。

  蕭滄華也是北京的幹部子弟,只不過他爸爸是很一般的,自己騎自行車上班的司局級幹部。一九六六年他為了不插隊,到北京郊區峰豐煤礦當了井下工,很吃了一點苦,一九六九年他參軍到廣州軍區當兵,是楊三虎螞蟻一般士兵中的一個,經過艱苦的摸爬滾打、軍事訓練,他成為一名優秀的偵察排長,塔山英雄團某連副連長,後轉業做過一些地方工作,唯獨沒有經過商業訓練,但憑著他的善於學習和聰明才智,業務很快就上升了。由於康華的背景,生意一開始就做得很大,進出資金在上千萬,這便鑄成了蕭滄華沉穩、大器的風格。

  坐在蕭滄華左右手處的分別是港商高飛和勝宏貿易公司的總經理宋喬婭,兩人都是本地的幹部子弟,高飛是省委大院長大的,先是被外派到香港的中資機構,羽翼豐滿之後便留在香港,拿了單程的身份證,他少年老成,生意做得大卻不張揚,照說他這樣的新貴是最容易趾高氣揚,目中無人的,但他卻保持了凡事低調的品格,這也是蕭滄華最欣賞他的地方。甯喬婭的父親原來在中南局任要職,這個女人滿臉橫肉,聲色厲練,是個不得了的角色,蕭滄華覺得跟她合作比較安全,不會讓人浮想聯篇。

  蕭滄華,已婚,愛人王玲是某檔案館的保管員,她最大的特點就是溫良恭儉讓,不僅能像整理檔案那樣料理家務,同時話少。在需要她沉默的時候她能像保密文件那樣一言不發。他們的兒子蕭今,已經讀小學了。

  逢是人多熱鬧的場面,蕭滄華總顯得有些力不從心,此時他也只是禮貌地向高非和宋喬婭舉杯示意。

  這時趙繼鵬拿著酒杯過來,敬完一桌的客人,便順勢摟住滄華的肩膀,兩人很自然地離席,繼鵬悄聲道:「你坐在這裡紋絲不動,倒像總經理似的,我是滿場子的張羅……」滄華張了張嘴,繼鵬又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應酬,可咱們公司就三個人,回頭『穿幫』了,誰還相信我們的實力?」滄華道:「我們公司本來就有實力嘛。」繼鵬道:「那是總公司,不是咱們南方公司,你趕緊到別的桌上轉轉,這些人可都用得著。」蕭滄華只好硬著頭皮跟著趙繼鵬去敬酒。

  也是五月的一天,章小毛給正在藥房上班的於抗美打了個電話:「晚上到我們家來吃飯。」抗美笑道:「什麼名目啊?」小毛道:「這還要什麼名目!也就是志高來休假了,說是要給五一補過生日。」楊五一是小毛和志高的的寶貝兒子,今年剛三歲。抗美猶豫道:「我就不去了吧……」小毛道:「你這人真是,又不讓你送禮,你怕什麼!下了班就過來啊。」不等抗美說話,她已收線了。

  抗美掛上話筒,發了一會兒愣。

  抗美其實不願意見志高,那年從越南回來以後,她就病倒在家中。志西的氣真長,對她仍舊十分冷淡。那天傍晚,她吃不下飯,一個人躺在臥室裡。後來聽見客廳裡像來了客人,一陣寒睻之後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先是志西和客人聊,後來志東和群英回來,更是大呼小叫的,親熱的不得了。嫁到楊家這麼久,除了程天牧叔叔,家裡幾乎沒有一個客人,後來程叔叔工作忙,也不大來了。

  過了好一陣,抗美忍了又忍,還是得披上衣服去上廁所,路過客廳,她愣住了,來人竟然是楊連長。

  志西給他們做了簡單的介紹:「這是我愛人于抗美,這是我堂哥楊志高。」

  早在志西介紹之前,志高已經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麼好。抗美迅速地沖他點點頭,便離開了。洗手間的鏡子裡映出了抗美青白的臉,烏青的嘴唇,淩亂的頭髮,仿佛古堡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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