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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松霖去找醫生,醫生說這是受了刺激,沒有什麼藥可用,只能慢慢調理。松霖問病情會不會發展,醫生說那就看你的耐心了,如果你先放棄,那就難說了。

  像許多善良、偉大的女性一樣,松霖決定跟何冀中結婚,她身邊的紡織姐妹都說:「你瘋了,他沒有工作,難道你養他一輩子。」「沒有工作還是次要的,萬一他真成了精神病,想離婚都不成了。」「兩個人要辦回北京去,那比登天還難啊……」

  松霖一言未發,她只是不忍,不忍丟下這個自己曾經深愛過的人。她想,難道她還有什麼選擇嗎?忘記過去,割斷情感的血脈,一個人辦回北京去,尋找輕鬆、安逸的生活。她不是不想現實一些,可冀中怎麼辦?如釋重負的離開他,這她做不到。

  是的,她母親是恢復了名譽,恢復了工作,也正在積極地為她辦調動,她在這種情況下結婚,當然是不明智的,也會惹惱母親。可是她沒辦法,她想。

  廠裡沒有房子,給了她一間廢棄的倉庫,單薄、簡陋,只有一個天窗,他們什麼都沒有,只有被褥和炊具,屋裡很黑,白天都要點燈,不要說冬冷夏熱,還有老鼠穿行。新婚的這個晚上,冀中沒有滔滔不絕的說話,他把頭縮在松霖的臂彎裡,略顯放心的安然睡去,直到睡熟,都還握著松霖的一隻手。這一晚,松霖覺得自己更像一個母親,她這個一直在精神上依賴冀中的女孩,現在倒成了冀中唯一的精神支柱。

  以後冀中深夜說話的次數開始少了,但還會有,同時還有莫名的煩躁和發火。每當這種時候,松霖既不離開也不勸解,她只是沉默,或者傾聽。她經常陪冀中去散步或看電影,冀中時常會懷疑有人跟蹤他們、監視他們,無論她怎麼解釋,冀中只是說,你不懂,你太幼稚。

  一天晚上,松霖告訴冀中她懷孕了。冀中當時坐了起來,他的樣子看上去很激動,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松霖道:「冀中,你如果高興就笑一笑吧。」說完這話她才想到,自冀中出獄後,他幾乎從來沒笑過。她根本不記得他笑的模樣了。

  冀中似乎一直在控制自己的情緒,然後小聲對松霖說道:「我在獄中有一個朋友對我說過,出來以後可以憤怒,可以痛哭,就是不能大笑,那會瘋笑不止,人就完了。」松霖把冀中摟在懷裡,儘管當時她沒有從冀中的身邊走開,卻是在這一刻真正瞭解到冀中的內心已脆弱到什麼地步。她望著他的眼睛:「你笑一笑吧,微笑一下沒事的。」然而兩行清淚還是從她的眼眶中湧了出來。

  因為胎位不正,松霖決定回北京生孩子。當然得帶著冀中,他像她的大兒子一樣,寸步不離。

  不過,松霖也不是沒有顧慮,結婚、懷孕她都沒有告訴母親,不是想有意隱瞞,只是害怕自己再受到來自母親方面的干擾,就沒有勇氣跟何冀中結婚了。他當年那麼紅,那麼風光,母親都沒有同意他們的事,現在今非昔比,她老人家說不定又會趕到延安來,鬧她一通還不要緊,冀中非受刺激不可。

  可是這回他為了冀中,一定會傷透母親的心。如果她腹中的孩子,哪怕是臀位,她都會冒險在延安生,可她年齡偏大,孩子又是橫位,她心裡害怕極了,她還清楚的記得抗美摔斷的腿,接好了不能下地,又重新弄斷重來,她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不僅孩子保不住,冀中今後怎麼辦呢?思來想去,她只能回北京去找母親。

  臨行前,她撣著冀中身上的土,摘掉沾在他衣服上的線頭,囑咐他說:「如果我媽媽發火,你就聽著,千萬別還嘴,就是她不讓在家住,我們還可以上知青戰友的家,我都跟人家聯繫好了。」冀中聽著,認真地點頭,「我懂,是我拖累你們了。你放心吧,我能忍。」

  每聽到冀中說這樣的話,松霖的心中就會百感交集,頗不是滋味,曾幾何時,他是一個多麼有英雄氣概的男人,他思想成熟,意志堅強,又能吃苦,他是她信仰的化身,可這一切已經沒有人知道或想起了,在人們的眼光中,他是一個廢人。松霖真是寧可聽他發脾氣,也不願聽他說軟話,可牢獄之災改變了他,他變得多疑、膽怯、忍讓、服從。

  母親來接站的時候,半天沒有認出松霖,松霖迎著她走過去,帶著笨重的身子。母親的眼光越過她,向遠處張望。她走到她跟前,叫了一聲「媽」。

  母親被松霖的憔悴、虛弱、大腹便便驚呆了。她身邊還有一個扣子一直扣到脖領的農村青年,眼神還有點發直,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司機在旁邊提醒了一句:「部長……咱們走吧……」母親才緩過神來,「走吧……,回家……」

  一連數日,母親都像招待客人那樣招待松霖和冀中,還給松霖聯繫了協和醫院做產前檢查。她把一切都想得很周到,叫阿姨給小兩口熬雞湯,自己還上街買了幾套小孩子的和尚服。

  只是,她的話很少,除了上班,她就呆在自己的房間裡。一天晚上,松霖來找母親,她在母親的床頭櫃上,看見了父親的遺像。父親抿著嘴,似笑非笑,一如他在女兒心中的不滅的形象。萬千的往事湧上她的心頭,當年如果不是冀中鐵一般地制止了她,她是能見父親最後一面的,可現在,她跟冀中結了婚,從道理上,她知道這事當然不能怪冀中,然而在感情上,她覺得自己太對不起父母了。

  她站在母親面前說:「媽媽,你為什麼不罵我幾句,數落我幾句,那樣我心裡會好受些。」這是她的心裡話,從小到大,松霖習慣了母親的剛烈,精明,安排一切,頤指氣使,看她這樣憋悶著,她心裡不是滋味。母親半天沒說話,起身踱到窗前,望著窗外的夜色:「我想……你可能有你的難處……」松霖哇的一聲哭出來說:「媽,我生完孩子就走,不讓你看著我們心煩生氣……」母親平靜道:「等生了再說吧。」

  這一年的夏天,松霖生了個女兒,取名叫何曉玉。

  產後,可能是長期營養不良,身子虛,松霖一滴奶也沒有。母親把孩子留在了北京。

  離開北京前,松霖跑了幾個大書店,買了一大堆書。她這回來北京生孩子,算是知道了進北京的難,進了北京找事難上加難。雖說她母親恢復了工作,可畢竟她家不是她一個獨生女,上有哥姐,下有兩個弟弟,當年他們六個孩子一窩蜂的當了知青,北大荒的,內蒙的,陝北的,現在都想往回調談何容易?何況她現在已不是單身一人,有冀中,還有孩子。冀中雖說也是北京的,可他自出獄後,多次寫信回家都如石沉大海,這次松霖生完孩子,陪冀中回了趟家,想不到被他家的兄弟姐妹趕出來了,原來,七四年冀中給媽媽的一封信在報紙上發表後,他媽媽便被打成破壞毛主席倡導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偉大運動的壞分子,押送到邊遠農村勞動改造,客死它鄉。他父親因無人照顧,又惦記著他母親,腦溢血中風,癱了好多年了。

  一家人沒有可能原諒何冀中,他的兄弟姐妹說:「不理你已經是對你最大的寬容,你還有臉回家?」「你不是紮根農村六十年嗎?你還回來幹什麼?」「你用媽媽對你的愛換取榮譽、地位,成為政治明星,是你害死了媽媽,你永遠不要回這個家來!」「本來爸爸是可以恢復工作的,可他偏癱、失語,他甚至比媽媽還要痛苦……」

  何家的大門在他們面前無情地關上了,這一天有雨,他們在雨地裡站著,長時間的仁立,希望能得到手足之情的一點點憐惜,但沒有人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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