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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一天, 群英正在班上給一個工人塗紅藥水, 同事火急火燎的跑來對她說道:「我剛才下去巡診, 可看見咱們廠那一對厲害精跟你老公吵架呢! 」群英急道:「為什麼啊!」同事道:「還不是為困難補助嘛,那兩口子年年拿補助,有人反映他們家三轉一響齊備著呢,補助應該讓給更困難的同志,你們家志東不知根不知底,就在會上把這意見說了,也不知誰傳給他們的,就一塊打上門去了。」群英也有粗中有細的時候,忙問了一句:「什麼根什麼底啊?」同事道:「人家不是廠長的小舅子嘛。」群英扭頭跑了,去給志東救駕。

  剛上辦公室的樓梯,就聽見總務處傳來驚天動地的吵鬧聲,群英跑進去,見志東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他這個人講道理還行,根本不會吵架,可那兩口子就是來找他算帳的,自然是渾不講理。男的說:「你有沒有搞錯,這個廠裡的事幾時輪到你來說話。告訴你,醒目點,要不我叫你怎麼進來的就怎麼出去。」女的說:「反正我們家有困難,你要把我們的補助給別人,那也行,我們帶著孩子到你家吃,在你家住。」

  辦公室裡圍了不少人,只看熱鬧也不吭氣。群英一個箭步沖過去,擋在志東前面,氣勢不弱地對那兩口子說:「我倒奇怪了,怎麼總務處上午開的會,下午你們就打上門來了。我老公在會上說什麼了。誰告訴你們的,你們叫他上這兒來說清楚!也當著大夥的面,聽聽我老公到底說什麼了。我還想聽聽呢!」兩口子愣了,互望了一眼,不知說什麼好。群英道:「你們又沒參加會,你們怎以什麼都知道。我老公來廠的時間不長,他能說什麼。他說什麼能管用嗎?你們就叫證人自己出來說,假如是我老公說錯了話,我現在就讓他給你們賠不是!」

  那兩口子當然不能說什麼,又吵了兩句,走了。

  晚上回家,群英埋怨志東:「那補助給到誰頭上也輪不著我們,你何必鹹吃蘿蔔淡操心,惹火上身。」志東道:「我就看不慣這不正之風!」群英道:「看不慣也得看,以後你在處裡少說話,不知得罪了誰,到時穿小鞋的是我們,今天是廠長的小舅子,明天不知道是誰呢!」志東道:「還是你有辦法,你能和這些人鬥,我不行,你還是讓我上深圳吧。」群英道:「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是絕對不會答應。」志東道:「沒你說的那麼可怕,咱們這院裡就去了好幾個人,不都混得挺好。」群英道:「你真是豬腦子,人家的爸都是官復原職的老幹部,你爸還在監獄裡呢,誰還會買你的賬。你就別作夢了,面對現實,做個普通人吧。」

  一縷悲涼之感湧上志東的心頭,他真正體會到了,落地的鳳凰不如雞。

  星期天中午,志南在廠裡的單身宿舍睡完懶覺回家,在樓梯口碰到顧海濤,海濤還比較正常,不像海青淪為了一個母夜叉。海濤說他轉業回來了,所幸家裡還有親戚在外貿系統當頭,把他塞到二輕廳,不過是在辦公室迎來送往,買機票車票,聯繫招待所開會,就是一個跑腿的,很沒勁。志南道:「那就很不錯了,我在汽車修配廠當清洗工,最髒最累的活兒」。海濤道:「你不該賭氣復員的,好歹保留一個幹部身份,不至於幹工人的活兒。」志南歎道:「人在下面還好一點,農場一貓,最多是沒人搭理,我在機關我怎麼呆啊!真是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人淹死。」

  海濤沉吟片刻,突然對志南道,「你知不知道,莉莉跟一個小癟三結婚了。」志南心裡一動,但還是做出不以為然的樣子,「她跟誰結婚跟我有什麼關係。」海濤道:「你不覺得有點對不起她嗎?」志南道:「覺得怎麼樣?不覺得又怎麼樣?很多人都以為我們這種人是自己掌握命運的,是幸運兒,至少以前是,其實我們又有多少事能自己作主。」停了一會兒,志南又道:「我是對不起她,我這不是受到懲罰了嗎?她好歹是醫生,我現在是社會的最底層。」說完,志南逕自回家去了,把海濤一個人晾在樓梯口。

  對於莉莉的事,志南只難受了一會兒就不去想她了。人倒黴的時候,感情很粗糙,沒有閒情要死要活,多愁善感。讓志南不解的倒是自己的麻木,工作的辛苦,感情的空白,前途的渺茫都不能令他沉悶和痛苦,他只是接受,無言的接受,這可能是另一種絕望。

  行屍走肉是他此時最好的寫照。

  沒滋沒味的日子是打發掉的,一天,志南在車間裡清洗汽車底盤,全身上下油吱麻花,臉都不叫臉了,像從鍋底鑽出來的。幹完活兒,他席地而坐,從佈滿油泥的工裝口袋裡掏煙,卻是一個空煙殼,只好揉了順手一丟。

  有人遞給他一支煙,是外煙、好煙,他嗅了嗅,也學其它工人的樣子,把煙插在耳後,這才抬起頭。

  遞煙的人個子不高,穿著隨便,人黑得掉在煤堆裡找不著。志南心想,准是什麼車的車主,來看修車的進度,也是常事。想不到這人倒愣住了,端詳了他半天才滿面狐疑道:「楊指導員?」志南也愣了,開始覺得這人有點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遞煙的人忙提醒他,「指導員,我是蔣仕豪啊。」志南又在大腦裡追索這個名字,一點印象也沒有。蔣仕豪道:「坦克營,偷雞蛋那個。」志南噢了一聲,其實還是沒想起來。

  蔣仕豪往地上一蹲,親熱道:「你怎麼忘了,我老不愛系風紀扣,你批評我像國民黨的丘八,我跟你急了,因為我爸是淮海戰役當俘虜被解放軍收編的,我最不願意讓人提這段。」志南這回真想起來了,「對了,是有你這麼個人。」蔣仕豪感歎道:「指導員,你怎麼幹起這個來了。」不等志南回話,他已自我合理道:「也是,你爸爸都上了中央文件,你淪落到此也沒什麼奇怪的。」志南無言,老實說他最不願意的就是碰上熟人,別說部隊的,幼兒園的都不想見。不過蔣仕豪還不錯,反倒安慰他。「你也想開點,你看我爸,當過國民黨的小團長,那就不得了了,成了『運動員』,文革的時候他沒挺住,上吊自殺了,死前他對我說了一句話,『爸不是壞人,不過是各為其主』。這話我多少年以後才明白。臺灣報紙登了他的照片,文章的題目叫『下場』。我那時候也特別絕望。」志南歎道:「可我們黨同『四人幫』的鬥爭是正義和邪惡的鬥爭,真理和謬誤的鬥爭。不是各為其主的問題,這一點我心裡比誰都清楚……」仕豪忙道:「你看你看,又來指導員那一套了,我說不過你,可我有幾個哥們兒准能說服你,什麼時候你上我那去坐坐,我們成立了一個破落戶協會,全都是現如今不得勢的幹部子弟,你也過來散散心。」志南笑笑,什麼也沒說。

  兩人聊了一會兒,仕豪突然看了看表,道:「不行我得走了,指導員,我這車等著急用,你可給我盯著點……過兩天我還來找你。」走前,他又咬著志南的耳朵嘀噠了一氣,表情神秘兮兮的,聽了他的話,志南驚道:「那不是犯法的事嗎?」仕豪道:「什麼法不法的,不就賺個差價嗎?現在改革開放了,就看你敢不敢淌這道深水,你修車能發得了財嗎?發劈柴!」志南道:「倒買倒賣是犯法的事,我勸你別幹……」仕豪打斷他道:「改日我再跟你詳談吧。」說完匆匆地走了。

  志南剛點上煙,就聽見師傅叫他去幹活了。

  北萍一直在分校教書,於一九八零年跟汪俊生結了婚,第二年生了個兒子,取名汪楊,小名虎子。

  也是在一九八零年的某一天,遠在延安的朵松霖正在震耳欲聾的機器前工作,有工友跑過來大聲地告訴她廠門口有人找。松霖拔腿就跑,她想一定是「老中醫」,因為最近陸續有些政治犯被落實政策,她托他打聽一下冀中的消息,只是奇怪他為什麼不到車間來,以往他都會在車間的門口等她。

  找她的人蓬頭垢面,長髮披肩,鬍子也如雜草叢生,穿一件破棉襖,腰間系著一條麻繩,褲子已沒有顏色,上面摞滿了補丁,吊吊的露出了沒穿襪子的踝骨,膠鞋沒有鞋帶,鞋底已經磨穿,露出了腳趾。

  松霖不敢相信這個人就是何冀中,但她認得他的眼睛,儘管已經沒有了沉穩和自信,反而帶著一些驚恐、緊張和神經質,這雙眼睛已經不明亮了,只是她熟悉,是她每晚都曾溫習的。

  她哭了,哭得很傷心。他卻說,「你幹嗎這樣?我不會賴上你,我只是沒有錢理髮,你借我點錢我就走。」松霖大哭起來。

  最終,她陪他去理了發,重新買了衣褲。她把他帶到自己的宿舍,與同屋的工友商量,都到別的宿舍搭鋪。她每天給他打飯、洗衣服,除了上班之外,全部的時間都陪伴在他的身邊。

  可是一到晚上,她安排他睡下,自己到隔壁的宿舍去休息,便聽見何冀中一個人開始說話,有時是喃喃自語,說一些「我不反黨」,「我擁護黨中央」之類的話,這當然還好,還能讓人理解,但有時會突然慷慨陳詞,說一些憂國憂民、紮根農村的豪言壯語,一說就是大半夜。開始,松霖還沖回自己的宿舍,想辦法制止冀中,但顯然無濟於事,反招冀中對她大發雷霆。

  逢到這時,聽著他深更半夜無休止的說話聲,松霖就躲在被子裡哭。同宿舍的工友勸她:「把他送回家去吧,這樣他會把你拖垮的。」其它宿舍的人也有意見,「松霖,咱們可是三班倒,你這個老鄉住在你這兒,我們就夠不方便的了,每晚還不讓人睡,呱啦呱啦的做報告,你要再不想辦法,我們可向廠裡反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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