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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軍車向北行駛,楊志高手握方向盤,繞開了一個又一個的彈坑,等到達目的地時,一車的官兵都睡著了,志高沒驚動他們,自己也趴在方向盤上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夢,夢見爹、娘,夢見巧娥嬸子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臉還挺俊,就是胖,他不喜歡,可爹娘都看著好,頂一男勞力呢。他跟他們吵,吵不清楚,又準備提前歸隊,二羊叔家的志命跟他爹一樣,不明不白不懂事,追著巧娥嬸子說,他不要我要……

  醫療隊回到醫院以後,院裡開了表彰大會,除了於抗美,醫療隊的其他同志都受到了不同層次的嘉獎和表揚,章小毛立了三等功。可能院領導認為抗美去醫療隊是鍛煉和改造,不便過份表揚,所以回避了這個問題,再說醫療隊集體立了二等功,也有對她的一份肯定嘛。

  至於抗美為了上前線做了人流手術,大部分人反應冷淡,覺得這算不了什麼,也有人說她撈政治資本,馬主任和章小毛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於抗美是怎樣一個人,但她們的聲音微弱,微弱得無人理會。

  不過這一切對抗美並不構成煩惱,她一回來就病了,先是高燒不退,後來又是沒完沒了的低燒,診斷方面頗多疑問,瘧疾,問號,傷寒,問號,附件炎,問號……最終只能打針、吃藥,在家休息觀察。

  一天,小毛上發藥班去藥房領藥,藥房的門口站了個當兵的,身材偉岸,一臉英氣,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想不到他對她粲然一笑。小毛心想,經自己手送出院的病號也稱得上成百上千,這麼帥的小夥子她能沒一點印象。正納悶呢,當兵的走過來說道:「章小毛,你不認識我了?我是楊連長。」小毛啊了一聲,沒摭攔道:「我可真沒認出你來,在越南,你一身的泥漿,跟兵馬俑似的。」志高笑道:「我是參加自衛還擊報告團到廣州來的,只呆三天,正巧領導叫我們順便檢查一下身體,這是體檢單。」小毛接過體檢單道:「走,我陪你去檢查,能省好多時間呢,走吧。」志高遲疑了一會兒道:「我想來看看小於,他們說她今天沒上班。」小毛道:「對,她病了……」志高緊張道:「不要緊吧……」小毛道:「我看是累的,應該不要緊。」

  一路檢查下來,醫生們都說楊志高的身體好,壯得像頭牛。小毛跟他並肩走著,發現碰到他倆的熟人,眼裡都露出異樣和羡慕的光芒,便用眼角兜了兜楊志高,深感與自己頗為般配,她為這種想法臉頰發燒,心跳加快。

  來到放射科,是錢書明值班。他去學習了半年回來,便從病號灶調到放射科當技術員,本來一直說他要去學心電圖的,但那是好差使,到底沒輪上他,放射科沒人願意幹,誰都討厭放射線,害怕白血病,錢書明希望儘快脫離食堂,也只好硬著頭皮去學透視、拍片子。

  錢書明和尚莉莉結婚以後,日子過得很平淡,主要表現在兩個人共同語言較少,尚莉莉喜歡看書,發呆,買了一架留聲機聽聽舊唱片,搞不清她從哪兒借的;錢書明喜歡和老鄉聚在一塊吹吹牛,打撲克。但是錢書明並不後悔,尚莉莉是醫生,這讓他覺得體面,護士算什麼,不就是老媽子嗎?還有尚莉莉這個人不精明,在家不理財不管事,發了工資一丟,都是錢書明全盤料理,這讓他有一種過日子的樂趣。

  章小毛把體檢單往辦公桌上一放,冷著臉對錢書明道:「透視。」錢書明戴上黑眼鏡笑道,「你透啊!」章小毛不理他,和顏悅色的把楊志高叫進來。

  錢書明自然要上下打量楊志高,心想這個人跟小毛的關係肯定不一般。小毛斜著眼睛看錢書明,心想,你錢書明的形象是還可以,但跟人家楊志高一比,整個一個娘娘腔,當初沒嫁給他居然還有山崩地裂的感覺,傻不傻啊。

  錢書明叫楊志高脫掉上衣,站到×光透視屏後面去,機器在黑暗中中哢哢響著,錢書明突然啊了一聲,把章小毛嚇了一跳,以為照到腫塊了,忙問道:「怎麼了?」錢書明疑惑道,「他的心臟怎麼這麼大?比一般人大三分之一。」小毛道:「有什麼問題沒有?」錢書明道,「那倒沒有。」說完啪的一下打開暗室的燈,小毛不快道:「沒事你尖叫什麼?跟女的似的。」

  楊志高在穿衣服,章小毛跟錢書明回到辦公室,錢書明在體檢單上蓋了個「心肺正常」的印章,又看了看體檢單,道:「山西人,農村兵嘛。」小毛反唇相譏道:「你不是農村兵?」錢書明道:「可我說話不帶口音,不像他……」小毛打斷他道:「你說話還不帶口音,斯斯拉拉的,一聽就是上海阿多。」錢書明操著自以為純正的普通話道:「小毛你如果還是對我那麼刻骨仇恨,那只能證明你仍然在愛我。」小毛道:「別不要臉,你算什麼東西!人家尚莉莉要不是老爸誤上賊船,你給人家提鞋人家也不要。我你就不用操心了,肯定比你過得好。」錢書明氣道:「章小毛,你說話不要太過份啊!」小毛沒理他,和楊志高走了。

  離開放射科,小毛才覺著特別解氣。她問志高心臟怎麼會那麼大?志高道,可能是在青藏線上呆的,高原缺氧,心跳每分鐘一般都是一百二到一百八,時間長了,心臟可能就大了。小毛道:「難道你就不覺得苦嗎?」志高笑道:「再苦的事也得有人去幹啊。」小毛的心裡頗為感動,可能因為她接觸的後勤兵、機關兵太多了,他們也是軍人,但沒有楊志高那麼樸實,勇敢,充滿陽剛之氣,她覺得自己真是愛上他了。

  小毛要留志高吃飯,志高說不行,他只請了半天假,必須趕回去,小毛留下志高的通信地址,把他送到大門口,志高有一點神不守舍,小毛決定不跟他打啞謎,「……本來,我是應該陪你去看看小於的,可她不住在醫院,我也不知道她住在哪兒,她結婚以後就搬出去住了……」志高下意識地站住了,神色呆如木雞,小毛放低聲調道:「她這次沒評上功,真是不公平,為了上前線,她做了人工流產,才躺了三天,就跟我們一塊上了悶罐車……」志高突然聽不下去了,對小毛說:「謝謝你,我走了。」說完轉身就走了,頭都沒回。

  志高覺得自己傻透了。他怎麼就沒想到人家可能是結了婚的。他想起他們在車站相遇的情景,她的臉那麼蒼白,原來是剛剛做了手術,他卻以為她是膽小、害怕,他想起她抬擔架跪倒在地上,一頭的虛汗。小毛說她連續幹了九個晝夜,她為什麼要這麼不要命的幹。為什麼評功反而沒她的份?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楊志高第一次為女人失眠了。

  秋盡冬至,似水流年。轉眼三年過去了。

  三年之中,當然發生了不少事。

  志東和群英所在的無線電專用設備廠,因撥亂反正、全面整頓,工作中心轉向經濟建設,開始調整廠裡的幹部,志東不懂無線電,只懂開飛機,就不讓他當車間主任了,而以他父親的問題,又不合適做人事、保衛工作,只好讓他去總務處,管管食堂、工會、夜校什麼的。志東覺得憋氣,每天回家都陰沉著臉。群英安慰他道:「你在外面呆著不舒心,回家我給你蒸包子吃!」志東不愛聽,瞪她一眼,心想這在家就更不舒心。

  那時特區剛剛建立,廣州自以為有膽略卓識的幹部子弟闖深圳成風,紛紛以在深圳有一席之地為榮。志東也有些動心,他跟群英商量,「我在廠裡沒技術,就只能打雜,房子的事拖到現在還沒影兒呢,全都擠在家裡,小慧也大了,不能總跟我們一塊睡……」群英是個乾脆人,「你什麼意思吧!」志東道:「我想到深圳去碰碰運氣。」「不行!」群英斬釘截鐵道:「人家都說那裡是資本主義,去了三天就學壞!」志東氣道:「我倒是想學壞,你看我這個人壞得了嗎?」群英道:「反正不行。」想了想,又緩和了口氣勸志東。「你又不是不知道,程秘書費了多大的勁才把我們塞進這國營大廠,端上鐵飯碗,在總務處是不如當車間主任好聽,可工資不都一樣嗎?房子咱們也可以慢慢等,你跑到深圳去算怎麼回事?軍齡、工齡全沒了,你又不是單身漢,去冒冒險,這有家有口的……」志東煩道:「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說了。」然後就一言不發的生悶氣。

  他真是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堂堂開戰鬥機的飛行員,現在在工廠裡管吃喝拉撒。逢到這種時候,他就特別地痛恨父親,他原是想在飛行部隊幹一輩子的,結果淪落成這副樣子,根本毫無前途可言。

  儘管他在心裡感謝群英沒因為家庭的變故離開他,但群英的話總是說不到他心裡,她不理解他,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麼,更不知道他心裡的苦和悶。他就像一頭被囚禁的老虎,經常在自己的精神園地焦慮的踱步,但這一切群英渾然不覺。

  從此不能提去深圳的事,一提群英就竄兒,生老病死、公費醫療、福利待遇,沒有她想不到的,外加視特區為瘟疫,一去,男的得性病,女的當雞(妓)。志東道: 「我說你怎麼這麼仇視深圳啊, 建立特區那也是黨中央的決定。」群英道:「黨也有犯糊塗的時候,那文化大革命還是黨發動的呢,那也不提七三開,談全面否定了。」私下裡,群英在籃球隊的一個戰友,打後衛的,放丈夫去了深圳,半年就離婚了,群英心想,志東這麼一表人材,性格耿直老實,又為父親、家庭的大變故鬱鬱寡歡,這要是碰上哪個女孩一關懷,一心痛,認准了就跟人家走。與其等到那一天後悔,不如把人掛在眼跟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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