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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楊志高坐在王五更的車上,因為喝的是雨水,多看了水壺一眼,發現上面有一個小小的「於」字,他愣了一下,想起在車站碰到的那個小女兵,也不知她現在在哪兒?怎麼樣了?如果真能在越南碰見她,那就太有緣份了。

  「連長,你在想什麼?」王五更問道,楊志高道:「我還能想什麼?咱們一定得活著回去。」

  約摸走了一個多小時,前方出現了一片開闊地。

  無線電步話器傳來步兵師師指揮所的命令,要車隊儘快跟上來,到前站搶修車輛。楊志高向車隊下達了命令,「全速通過開闊地!」隨即告訴王五更,把車子開到最前面,五更猛踩油門,旋風一樣撲上前去,車隊也都開足馬力向開闊地奔馳。

  突然,大地劇烈地顫抖起來,車輪在路面大幅度的起伏蹦跳,隨之而來的是一股股拔地而起的泥浪,從駕駛室窗口潑進來。楊志高低聲罵道,「他媽的,遇上炮擊了!」

  炮彈仿佛從天而降,在每輛車的前後左右爆炸著,天空佈滿了彈片和掀起的泥點,瞬間倒落下來,糊住了擋風玻璃,楊志高一邊打開雨刮器,一邊和王五更調換了位置。就這樣,楊志高仿佛騎上了一匹發狂的野馬,儘管他全身的神經都繃了起來,兩眼如雷達死盯住前方,車頭仍舊不聽話的飛起、跌落,坑窪的大地已不在眼前、輪下,而是豎在擋風玻璃前,彈片和碎石把駕駛室頂棚砸得叮咚亂響,楊志高覺得兩隻耳朵嗡嗡直叫。

  這是與死亡之神擦肩而過的一刻,需要超常的駕駛技術和臨危不亂的膽氣。這些,楊志高做到了,他在炮火的間隙中穿躍,大地在急速的朝後退去。

  然而,彈片還是毫不留情地向他的頭部飛去,他只覺得腦門一熱,整個人撲倒在方向盤上,腿底下意識地踩了刹車,隨著一個幾乎造成翻車的停頓,一顆炮彈在他們的前方爆炸了。

  王五更拖過連長,見他頭部血流如注,一邊叫著連長一邊手忙腳亂地給他包紮,在最短的時間內重新發動汽車,繼續沖出開闊地。

  終於,車隊穿過死亡地帶,除了連長,還有幾個人掛彩,但所有的輪胎都沒爆,大廂炸裂了,駕駛室的玻璃震碎了,但只要輪子能轉,那還是車啊。

  楊志高醒來的時候,王五更對他說:「連長,我的耳朵沒有了。」

  王五更的耳朵被炸聾了。

  這場戰爭結束以後,王五更復員回家鄉,臨行前要求部隊給他評殘,但沒有評上,因評殘規定上沒有耳聾這一條,王五更走了,一直在家種地,當然這是後話。

  宣佈撤軍以後,楊志高在車隊一直擔任收容。

  他額頭帶著傷,連續幹了五天五夜。這天晚上,是撤醫療點,大批的傷員被搬上車,志高站在車尾,幫忙搬著,托著。

  一位滿身泥漿的傷兵被人架著,慢慢地走過來,志高幫忙把他托上車之後,發現架著他的是一個女兵,他仔細看了她一眼,驚喜地叫道:「小於!」

  抗美也愣了,她想在這裡怎麼可能有認識的人呢?她端詳了志高半天,才抓住了他的手叫起來:「魔術師!」見志高不解,她忙說道:「把汽車像玩具一樣擺到火車上嘛!」兩個像久別的老熟人似的聊了幾句,抗美道:「不行,我還得去抬傷員呢!」楊志高看出來她人已經很虛弱,腳下直打晃,忙道:「我跟你一塊去。」

  他在心裡暗暗佩服這個小女兵,她攙扶的能動的傷員都比她個子高大許多,可她總是咬牙挺著,堅持把他們架上車去。她是那麼清瘦,軍裝仿佛架在一個空衣架上。

  抬擔架時,志高問道:「你行嗎?」抗美答道:「沒問題!」就這樣一趟一趟的,終於,抗美的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上站不起來,沒等志高反應過來,已有一個女兵沖到他跟前,沒頭沒腦地罵道:「你這個人怎麼回事啊,自己牛高馬大也找個大個的搭檔嘛!」說完沖到後面去扶抗美,繼續罵楊志高:「她身體本來就不好,已經連著九個晝夜沒怎麼睡,隊長早就叫她先撤下去她不肯,你只顧在前面蹬蹬蹬地跑……」志高解釋道:「我想快點幹完……」「快點幹完能一步跨過友誼關。哼!」

  志高也跑過來扶於抗美,抗美喘著粗氣道:「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戰友章小毛,這是……哎,你叫什麼名字?」「楊志高。」「是開汽車的,穿四個兜的軍裝……」「連長」。小毛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傷員全部上車之後,醫療器械,工作人員才開始上車,小毛和志高搭檔抬擔架以後,抗美也沒閑著,扶輕一點的傷員,整理醫療器械。等到她上車時,腳抬了兩次,也夠不著解放牌擋板上的腳踏環,這時一雙大手把她托上了大廂,是楊志高,抗美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真沒用。」

  志高覺得抗美沒一點份量,紙一樣薄,一樣輕。作為一個汽車兵,他托過許多人上車,包括男女老少,很奇怪,只能抗美給他異樣的感覺。

  撤軍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小毛對抗美耳語道:「剛才楊連長把你托起來,你可是天鵝之死的姿式,特優美。」抗美有氣無力道:「我都快光榮了,你還有心開玩笑。」自從「三突出」犧牲以後,抗美和小毛都拚命地工作,但抗美的身體終不敵小毛,幸虧抗美下過鄉,憑意志還能苦撐,小毛累狠了就亂罵,罵完了照幹活,或者邊罵邊於。 「我是別想立功的, 我嘴巴臭。」小毛頗有自知自明,抗美道:「幹都幹了,何必叫苦?」小毛不憤道:「所以說你們下過鄉的人有城府嘛,你看咱們醫院,受表揚的,先進模範,上大學的全你們這號人,我天生就是牢騷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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