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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家裡的確很擁擠,志東一家三口,志南也得在家住,加上志西新婚,幸虧北萍去了粵北山區的分校,否則就得打地鋪。

  真正的新婚之夜是在回來之後,某一個晚上,拘謹而自然的行為,抗美顯得十分平靜,沒有特殊的興奮、激情和幸福感。可能是體質虛弱的原因,志西很為自己的大汗淋漓感到羞愧和抱歉。

  生活的序幕就這樣拉開了,沒有留下任何今後值得感懷和追憶的東西,抗美也被自己的冷漠嚇了一跳。

  天天都在一起,他們的話漸漸少了,彼此需要和交談的渴望煙飛灰滅,日子開始顯出它的乏味和冗長。

  一九七九年除夕,山西省偏關縣黑石村的家家戶戶都在忙著包餃子,楊一狗家的院落顯得比別人更加喜氣和熱鬧,大門上貼著「軍屬光榮」的紅條幅。

  志高當兵之後,回家探過親,但探親在家過年還是頭一次,一狗和秋芬高興的見人就合不攏嘴,村民們都誇志高有出息,每聽一遍這話,秋芬就要對一狗說自己當初下決心送志高當兵是多麼多麼正確。一狗每回也要補充,還不是多虧了我家三虎嘛。

  三虎的事他們隱隱約約知道一點,不提。現在提得最多的是志高,志高在部隊當了幹部,又有技術,領導上要重點培養他呢。

  可是志高再不是從前的志高了,老實巴交,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現在的志高,每天心神不定的,如果不在外面跑,就整天抱著自己帶回家的那只半導體收音機,收聽中央台的廣播,要不就去村裡的學校翻報紙。

  不到吃飯時間不著家,秋芬又道,「你就不能在家多呆一會兒?真是走南闖北心都跑野了。」志高不吭氣,悶頭翻弄從學校借回來的報紙。

  秋芬又道,「你巧娥嬸子還給你張羅對象,我說那急什麼,說不定志高跟當年的三虎一樣,位置坐高了,還把我們接出去住呢!哪像她家的志命,三虎給的軍大衣都貼進去了,也沒人跟他……」志高不耐煩的打斷她,「我巧娥嬸子還不是好心,你別沒事就叨叨人家!」秋芬算是住了嘴,志高又道:「我看這形勢有點不對頭。」秋芬瞧了一眼他手中的報紙道:「怎麼不對頭了?你是三軍司令,要操那麼大的心?」志高道:「我看要打仗。」秋芬道:「打仗就輪上你了?全國有那麼多解放軍。」志高道:「兵馬未動,糧草先進,這回就用上汽車兵了。」秋芬道:「那汽車兵也有的是啊。」志高道:「我們大隊過去去過兩次越南,情況熟悉。」秋芬正在拌餃子餡,嘗了嘗鹹淡道:「你別見風就是雨的。」

  志高沒理她,又出了家門,心裡七上八下的,乾脆多跑點路,去了鎮上的郵電所,問投遞員有沒有部隊發來的電報。投遞員翻著電報道:「有是有,可沒你的。」志高問道:「別人的電報上都怎麼寫的?」投遞員道:「都是見電速歸。」志高扭頭走了。

  回家就收拾東西,秋芬急道:「這餃子就等著你下鍋呢,你這是幹什麼?」志高道:「部隊肯定有情況,我得趕回去。」秋芬勸道:「那你明天走行不行?今晚跟我和你爹吃頓團圓餃子?」志高道:「不成,我得去趕最後一班長途汽車。」秋芬真火了說:「這家是盛不下你了,回來才幾天,天天惦記著走,我和你爹盼你回來盼的眼都要瞎了,你說走就要走,都不等吃完了餃子,我就不信,那打仗還就差這一頓餃子的功夫。」一直蹲在地上吧嗒的一狗,冷不丁崩出來一句,「孩子要走你就讓他走。」秋芬恨道:「你少插嘴,要不是你當年從部隊上跑回來,咱家過的就不是這種日子!」說完一屁股坐在炕上,望著一炕的餃子,眼淚突然滑落下來,她知道是攔不住兒子的,從兒子的神情看,可能真的是要打仗,軍人去打仗意味著什麼?她心裡很亂。

  志高過來拉住秋芬的手,安慰了幾句,便對一狗說道,「爹你送我一段。」一狗站了起來,背著手,跟著志高出了門。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還保持著一段距離。志高沒有回頭,這些年的部隊教育,他懂得了克制情感,祖國的需要永遠是第一召喚。而一狗自打去了青藏線,知道兒子有多不易,他現在是連級幹部了,哪有打仗幹部不沖到前面去的。

  到了村頭,志高囑咐一狗,「萬一我光榮了,千萬別為難地方政府。」一狗應道:「不能,咱不能哩。」

  志高走了,還是沒有回頭。一狗在村頭站了很久,又蹲了很久。他聽見爆仗劈吧響著,家家戶戶的房頂冒出炊煙,許是開始下餃子了。

  大年初一的早上,一狗收到志高部隊打來的電報,上面只有四個字:見電速歸。

  南國的夜晚輕風習習,潮濕的空氣裡保持了足夠的水份,也保留了神秘、浪漫的餘韻。一輛軍用列車像黑色的長龍,在夜幕下呼嘯奔騰。悶罐車裡的醫療隊員們,在列車有節奏的搖晃中昏然入睡。

  醫療隊的組成,是軍區各個醫院臨時抽掉來的醫生、護士,以總醫院的人數最多,於抗美和章小毛均在其中。大夥全赴武裝,靠著車廂,或背靠背,或趴在醫療器械箱上沉睡。

  半個月前的一個早上,總院婦產科的馬主任像往常一樣提前來到科裡,她穿上白大褂,工作帽壓得很低,眉上一指,且沒有一絲頭髮露出來。

  她看了當日的手術通知單,有於抗美做人工流產,她感到奇怪,為什麼於抗美第一胎要打掉,如果不想要孩子,身為醫務工作者,她為什麼不避孕?

  上班時間到了,馬主任找來值班醫生詢問這一情況。醫生說去廣西前線的醫療隊員名單裡有於抗美的名字。馬主任問道,「醫務處知不知道她懷孕了?」醫生做了個不置可否的表情。馬主任拿起電話打到醫務處,是董桂蘭接的電話,她沒有回答她知不知道於抗美懷孕的消息,只推說醫療隊員的名單是院黨委定的。

  馬主任道:「我想院黨委不會讓一個孕婦上前線,董桂蘭,不是你公報私仇吧!」董桂蘭在電話那頭喊起來,「馬主任,你這是什麼話?我跟於抗美有什麼仇?再說這回上前線,我也寫了血書!」馬主任平靜道:「沒有就沒有,你急什麼?」董桂蘭也覺得自己發作的太快了,半天沒說話,最後不情不願地說道:「那我再跟院領導說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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