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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掛上電話,馬主任不以為然道:「她寫血書!她什麼也不會,知道不會派她進醫療隊,她當然寫血書啊。」婦產科的醫生護士都是馬主任的追隨者,不是會意一笑,就是幫腔敲邊鼓,「董桂蘭這個人就是知道什麼時候該喊毛主席萬歲,什麼時候該寫血書,要不人家進步那麼快。」這話倒把馬主任給逗笑了。婦產科是滿門女將,嘴巴全跟刀似的。

  上午十點鐘,抗美來科裡準備做手術,她微低著頭一聲不吭。馬主任對她說道,「你先不要手術,院裡正在研究把你從醫療隊撤下來,你愛人身體不好,隨便打第一胎說不定會造成習慣性流產。」抗美沒想到還有人替她說話,感激地看了馬主任一眼,但她還是說道:「給我做吧,因為我是一個軍人。」馬主任想了想道,「今天有四個人做人流手術,你還是先等消息,實在不行最後一個給你做。」

  等了兩個多鐘頭,董桂蘭打來電話,說把於抗美從醫療隊裡撤出來了,馬主任正在跟她通話,抗美突然沖過去,搶過話筒說:「董桂蘭,我參加醫療隊,現在就上手術臺。」說完不等董桂蘭回話就把電話掛了。馬主任道:「你這是幹什麼?何必跟她賭氣?」抗美低聲道:「我不是跟她賭氣,我是為了我自己……」她突然說不下去了。馬主任道:「你是犯過錯誤,但也不要用自虐的形式對待自己,思想改造是長期的,誰又能保證不犯錯誤。」

  這話讓抗美的內心很溫暖,如果早一點有人跟她說這些話,她可能不會那麼不冷靜地處理一些問題。現在也不晚,她終於在無盡的迷茫中看到了人性之光,公正和善良並不像她想的那樣,一點也不存在。

  淚水從她的眼中滾落下來,她一直也沒有正視馬主任的眼睛,她說:「馬主任,請你給我這個機會,我想用實際行動證明我是忠於黨的。」「笑話!我們不去前線的人就不忠於黨了。」馬主任一邊說一邊脫下工作服:「我不會給你做手術,我要對我的病人負責。」抗美堅持道:「你不給我做我也會到地方醫院去做,如果做得不好,大出血,那我就去不了前線了。」馬主任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了抗美好一會兒,重新穿上了工作服。

  躺在手術臺上,抗美顯得很平靜,可能是她的腿曾做過兩次手術,所以對慘淡的無影燈,對稀裡嘩啦手術器械的碰撞聲不至於驚恐萬分。

  她聽見馬主任吩咐護士給她打一針杜冷丁,馬主任對她說:「有些痛,你忍耐一下。」抗美點頭,馬主任臨時決定親自給抗美手術,此時正在戴無菌手套。

  痛和痛是不一樣的,這是抗美在婦產科手術臺上最深切的體會。她的子宮不僅後傾,且子宮莖口收得很緊,擴宮相當困難,鮮血順著擴宮器汩汩地流下來。這種痛是抽動內臟鑽心的痛,而且是不打麻藥的,抗美痛的面色蒼白,全身虛汗淋漓。馬主任說:「你喊幾聲吧,不要這樣強忍著。」抗美抓住被單的手已經痙攣了,嘴唇被咬得烏青,但她始終未吭一聲。

  腳踏式吸引器在轟鳴聲中只旋轉了幾次,收集瓶內已溶進殷紅的血肉,冰涼的器械在抗美身上每抽一下,她都有一種被掏空抽盡的疼,然後身體開始下沉,下沉,直至遠離意識,無足輕重,與她徹底脫離……

  當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躺在家中的雙人床上,志西靠牆站著,兩臂在胸前一挽,臉色十分難看。

  從認識到結婚,這是他們第一次爭吵。「這麼大的事,你為什麼不跟我商量一下就做決定?」志西的話很沖,好像憋了很久,就等她睜開眼睛好質問她。抗美的聲音因虛弱顯得細小,「沒什麼可商量的,我要上前線。」志西氣道:「你懷孕了,上什麼前線?你又不是知道要打仗才懷孕的!再說我打電話到醫院去問,他們說已經把你的名字劃下來了。」抗美解釋道:「軍令無戲言,我這種時候留下來算什麼?任何理由都不是理由。」志西恨道:「你真是莫名其妙?你想表現什麼?你是不是還想當副政委。」抗美氣道:「我覺得你的火才發得莫名其妙,我又不是子宮摘除,以後還可以懷孕生孩子……」志西沒等她說完,摔門出去了。

  一方面是因為生氣,志西希望有孩子,更希望有一家之主的感覺,他在生活中已經很不自信了,想不到抗美主意那麼大,簡直無視於他的存在。另一方面他畢竟是這種出身,從小又格外受到父母的庇護,他根本不懂得怎麼關心別人,除了爭吵,他沒有給抗美準備一杯紅糖水或一個荷包蛋,更別說雞湯了。

  就這樣,抗美一個人在屋裡躺著,伴隨她的是口渴,宮縮的餘痛,不被親人理解和孤獨。她想,就算她為了結婚被打掉了一顆牙,志西都不應該這樣對她。當年她的腿做手術,還有媽媽、孫雁、章小毛陪伴她,現在她身邊是一個人也沒有了。

  群英看不過眼,去買了兩斤排骨,煲了一鍋大油湯,端給抗美,抗美怕她不高興,象徵性地喝了兩門就再也喝不進了。群英勸道,「你也別怨志西,他沒當過兵,不知道當逃兵是軍人的恥辱,我能理解你。」這話還叫話,後面的抗美就不愛聽了,「不過我也同情志西,糖尿病人最大的問題是沒有性欲,所以你一懷孕,我還真震驚,志西肯定珍惜這個孩子……我跟你說,志東那方面要求可強了,以前在機場,要是連著飛行不回家,一回來可了不得……一晚上三次,你可能都不相信,……搞得我現在……好了,不說了,你怎麼樣?志西那方面行嗎?」抗美耳根發燒,又不好意思看著群英,只好把頭微側著別向一邊。

  群英屬￿那種一到中年就無比壯碩的女人,吃東西的胃口出奇的好,燒雞,肚絲是她最愛吃的東西,八兩半斤的下肚不算一回事。她一屁股坐在抗美的床沿邊,碰碰抗美道,「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還年輕,不懂,慢慢你就知道了,女人也喜歡這種事……」抗美打定主意不理她,聽她說這等話,乾脆把眼睛閉上了。群英從來都不會看眼色,這會竟道:「對對對,你閉上眼睛歇著,我陪你說說話,省得你悶……」抗美無奈道:「嫂子你忙你的去吧,我想睡會兒。」群英這才走了。

  只躺了三天,醫療隊就出發了。

  全副武裝的站在醫療隊的隊列中,沒有人覺得發生過什麼事,人人皆如繃在弦上的箭,個人的傷痛在這種氛圍中溶化了,院領導在做著煽動性的戰前動員,隊員們感到了莊嚴和光榮。在這一片刻,抗美找到了她夢寐以求的群體感,這是她生命的需要。

  所以她在悶罐車中一直沒有入睡。

  軍列噹啷一聲停下了,車門被拉開,有人在往車上送給養,天很黑,仍是半夜,也不知道是到了哪兒。抗美跳下車,活動了一下發麻的雙腿,站台上還有其它的部隊在緊急調防,集合和報數的喊聲此起彼落。這時,抗美看見一輛輛身披偽裝的解放牌卡車駛到站台對面,與此同時,一趟軍列正靜臥在車隊後面的鐵軌上,從軍車駕駛室裡跳下來一位年輕的軍官,身材高大魁偉,腰間紮著寬寬的武裝帶,帶子上別著手槍,全身上下無不帶著戰場上的硝煙和亞熱帶叢林的泥漿,他手握一面紅色的調度旗,起落之間,解放牌卡車仿佛不是龐然大物,而是孩子手中的玩具,輕巧穩當地爬上了軍列拖掛。

  抗美都看呆了,不由自主越走越近,不覺站在了軍官的身旁。軍官完全沒有注意她,一面舉旗,一面摘下軍用水壺,可他壺中已經沒水了。抗美忙摘下自己的水壺舉到他的面前。

  他看了抗美一眼,舉起水壺一頓飽飲。

  「你的臉色怎麼這麼白?嚇的。」他喝了水,說話可不客氣。抗美奇道:「怎麼我們往前線開,你們卻往後撤啊!」「什麼叫往後撤呵,拉彈藥和給養,我們開進去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在哪兒呢?」「前面傷員多嗎?」「多,運都運不過來。」這時,抗美所乘的軍列汽笛長鳴,抗美扭頭就跑,又轉身沖過來抓起軍官手中的一個水壺,連滾帶爬的上了悶罐車。

  軍官笑了,覺得這個小女兵挺可愛。這時當地的軍代表走過來,「你是這個部隊的『軍調』嗎?」軍官道:「『軍調』負傷了,我是這個連的連長,我姓楊。」軍代表一把握住楊連長的手,「你們裝車的速度太驚人了,真不愧是總後的戰備值班部隊。」話音未落,最後一輛解放牌登上軍列拖掛。楊志高使勁握了一下軍代表的手,敬了個禮,然後向後轉,跑步跨上一節悶罐車的車門,這時軍列已經起動,志高揮手與軍代表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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