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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年×月×日 晴空萬里

  隊裡的西紅柿壓彎了枝,任你怎麼架,還是掉的滿地都是,隊長決定趕集時賣掉一批,我和松霖爭了半天,隊長同意了,加上杏春和她爹,我們推車上了大道。

  翠綠的夏天,山巒像鋪了碧色的絨毯,遠遠望去,延河水蜿蜒流淌,對面楊家灣的青紗帳,幾個穿紅襖的娃娃在戲耍。個大肉厚的面紅柿在筐裡跳躍,哪一個身上沒有留下我的手印?每天鑽進菜園裡打杈、綁枝、鋤草,我整整於了兩個星期。

  集市上的鮮貨還真不少,我們也擠在裡頭賣。好多人跟杏春爹打招呼,手只要伸向筐邊,我和松霖就迎上去:「大叔,五分錢一斤。」來人只好縮口手,尷尬地笑笑,走了。杏春爹擠著眼睛對我說:「咱這裡人一滿沒面皮,見到熟人總要占個便宜,要不隊長叫你們來賣菜,說是學生娃娃不講情面。」

  正說著,一個京片子的聲音飄進我的耳朵,「大爺,這蘋果多少錢一斤啊?」只見兩個戴著尼赫魯式絨帽,身穿漂亮小大衣的男生,正跟一個憨厚的老農犯貧呢。一個說:「這麼小你還賣一角錢十個,哪賣得出去啊?」另一個說:「八分吧,八分我們全要了,省得你挑回去,百八十裡的多划不來呀。」一個又說:「我們知青什麼沒見過,還稀罕你這個,這是照顧你,懂嗎?」另一個又說:「別不識抬舉了。」

  我和松霖看在眼裡,別提心裡多氣憤了,這種人,真給知識青年丟臉。沒想到,這兩人沒說動老漢,跑我們攤上來了,一句話不說,拿這個捏那個。松霖忍不住說,「不買別動手,五分錢一斤。」兩個男生愣了,半天才說,「嘿,京片子,我還當是村姑呢,是不是好衣服都讓隊長老婆要去了?你們是哪個村的?」我和松霖像約好了一樣默不作聲,他們大概覺得很沒面子,又嘻皮笑臉地說,「三分錢一斤,我們全包了。」我說,「轉手再賣,搞投機倒把,你們好意思嗎?!」松霖冷冷地說,「別跟他們吵嚷了,就是三毛錢,我們也不賣。」那兩個當然不能認栽,掏出一塊錢來,非要買兩斤西紅柿,我和松霖當然不賣,就這麼吵了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又來了個男知青,他的穿著樸素,神態也很沉穩,他把那兩個男生說了一頓,對我們歉意地笑笑,正要走,松霖問他,「你叫什麼名字,哪個村的?」他說,「我叫何冀中,馬家溝的。」等他走了,我才和松霖肅然起敬。何冀中在知青裡可算是個人物,首先當然是思想好,他學毛著、紮根農村一輩子的心得還上過「人民日報」。其次是他聰明,點子特別多,比如用自製的半導體和擴音器給他們隊辦起了廣播,家家安了喇叭,山裡人第一次聽到了毛主席的聲音;他還在村裡辦了夜校,教農民識字;自學了《赤腳醫生手冊》,大病小病都能看,據說還敢開刀,被鄉親們稱作毛主席派來的神醫。

  ×年×月×日 晴

  村裡人都說,康家溝水土不好,人老是吵架。

  想想也是,剛來康家溝的時候,張家搞了史家一個西紅柿,兩家的大人小孩在公窯前跳著腳罵十八代祖宗,罵了整整一個下午,嚇得我們幾個新社員不知該怎麼勸。

  現在已經習慣了,我是記工員,隊裡規定豬不許進自留地,張三桂家的豬「違法」,照隊裡的規定扣他三分,這下可好,三桂婆姨直吵到天黑才回窯,我也不用理,隨她鬧去。我現在明白了,農民直率粗魯,不會拐彎,也不會搞小動作,雖然沒有城裡人有涵養,那也是貧苦的經濟地位決定的嘛。

  今天在苗山種麥子,關五的婆姨官兒和康俊明吵起來了,聽說是文化大革命時結的仇,康俊明素來心狠,太陽穴的青筋蹦得老高,一把抓住官兒的頭髮,把她摜到坡底,還罵了一句臭婊子。

  官兒不幹了,披頭散髮的跑回家尋繩子要上後山,大夥死抱著她,把她拖回窯,官兒橫了心,康俊明不收回罵,她就尋死給他看。關五叔急的直掉眼淚,央康萬年大爺叫革委會出面解決問題。

  天黑了,大爺叫我一塊去前溝,關五家的窯洞裡,關五叔蹲在地上吧嗒煙袋,官兒坐在炕邊抹眼淚,大爺叫我攤開紙,記錄他們的陳述。關五叔突然憤憤不平地說;「我的婆姨,我都不嫌,幹他什麼事?!」我差點沒笑出來,只見康大爺端坐炕頭,神情嚴肅,還做出思考的樣子。

  ×年×月×日 晴

  今天康俊明當著全村人的面,哼哼嘰嘰的向官兒賠了不是,收回「臭婊子」這句髒話,他也怕出人命。

  ×年×月×日 晴

  今天收工以後,看見新張四笑嘻嘻的走進自家院子,抱起死去的舊張四留下的孩子,忙著收拾工具,燒火做飯。我的心裡真不是滋味。

  舊張四在炕上癱了兩年,最後丟下婆姨和三個娃娃死了。在我們陝北,女人沒了男人是活不了的。經人介紹,山那邊的何家溝走來了一個人,「倒裝門」進了舊張四的家, 這個人叫常生福, 是綏德人,從小家貧,他們常家就把他給了羅姓家「為兒」。養父家的姓要放在前面,就變成了羅常生。

  羅常生出去當了幾年兵,復員回來還是娶不起媳婦,今年二十九歲,花了一百元錢娶了舊張四的寡婦,舊張四的寡婦都三十四歲了,還有三個「拖油瓶」的孩子。一家五口的吃穿,全壓在新張四的肩上。

  出工的時候,我仔細打量了新張四,樸實而端正的面龐,結實的體魄,是個好勞力呢。他心裡一定有苦,所以話不多,很快得到了全村人的喜歡,選他當了生產組長。

  新張四羅常生「倒裝門」入贅以後,又得隨張姓,改成了張羅常,三家人的姓成了他的名字。

  ×年×月×日 晴轉多雲

  聽說苗大爺得了重病,而公社醫院離我們村十分遙遠,我和松霖便去馬家溝找何冀中,何冀中說:「行,我去看看,再叫上『老中醫』吧。」

  「老中醫」也是北京三十一中老高二的學生,個頭不高,一張熱情的紅臉膛,又帶點小知識分子的酸勁兒。據說逍遙時期,是四四派宣傳隊吹笛子的。來農村以前,自學了半年中醫,知青們就管他叫「老中醫」。

  苗大爺的窯洞很黑,我們看不清他的臉,窯裡的窗框七倒八歪,土炕頭扔著個布袋,裡面是烤幹的饅頭片,硬的跟什麼似的,大爺就靠這個為生?我一陣心酸。奶奶窸窸窣窣地爬下炕,說大爺病半年了,一滿不能動,近半個月什麼也吃不下。何冀中撩起大爺的褲腿,「老中醫」也湊了過去,我卻不由地退了兩步,兩條腿腫得緊繃繃的,明個登登,像常人的腰一樣粗,怎麼會是這樣。

  出了窯,「老中醫」和何冀中兩個人嘀嘀咕咕的,半天「老中醫」才說:「我們懷疑是食道癌?」我說:「食道癌?那腿怎麼會腫這麼粗?」他們也說不清,我心裡真有點失望,還指著他們藥到病除呢,看來神醫也不過是傳說。

  回到窯裡,何冀中說:「大爺,我們抬您老人家去延安治病,可好?錢我們去湊。」大爺說:「不中,好娃哩,我今年七十六了,也該死了,不花那筆錢了……」

  我們心情沉重的離開了苗家,那種不能為貧下中農解除痛苦的內疚心情像一根鞭子,狠狠地抽打著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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