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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年×月×日 晴

  五月天,是陝北最熱的天氣。我們必須二更天上山,割麥割到晌午,再擔麥子下山,吃過晌飯,趕到場裡打麥子,第二天又是這樣,那可真是累。早上出工我恍恍惚惚的,手當梳子抓抓頭,早不刷牙了。現在是從裡到外的陝北女子。村裡的年輕人組成了突擊隊,每天早上先上山擔一回麥子,我的手一層一層的掉皮,結了厚厚的血繭。這是勞動者的標誌,真叫我欣喜若狂。

  場上鋪了厚厚的麥子,一頓飯的工夫就曬得幹幹的。第一次看到用連枷打麥子,我真覺得特別新鮮、有趣。後生家都穿著老布做的坎肩、褲褂,婆姨、女子頭裹花巾,分立兩排,舉起的連枷像風車一樣轉了圈兒落到麥子上,發出啪啪的聲音,因為兩排人動作一致,啪啪的聲音有節奏地響著,像是舞臺上排練過的舞蹈。我們幾個知青跟著學,一會兒就學會了。

  ×年×月×日 晴

  康萬年大爺家殺了只豬,央我跟他去集市賣。集市在甘穀驛,是延安縣與我們延長縣分界的集鎮,離我們村十五裡路。每逢舊曆的一三五,方圓七八十裡路的社員都來趕集。

  大爺叫我扛著秤桿,囑咐說,「女子,我賣下肉,你就給咱登記上。」我答應著,就出發了。

  剛到楊家灣溝口,一個老漢過來買了五斤肉,付不出現錢,大爺讓我登記在紙上,老漢的住址,肉的斤數,折合的價錢,老漢滿意地提著肉走了,我迷惘地看著大爺,「這……不給錢?……」大爺笑起來,「憨女子,咱這裡人手頭沒錢,要等到臘月裡上門去討賬呢!」

  集市還真熱鬧,挑擔、推車、趕豬、背褡褳的應有盡有,還有不少熟人跟大爺打招呼。算我們手氣好,不一會兒就賣完了肉,卻只有一個人交了現錢,其餘的都登記在我的賬上。大爺鄭重地將賬單子折好,揣進懷裡。

  真沒想到,集市上居然有賣黑糧的,一鬥麥子(合三十斤)貴到二十塊錢。我氣憤難平的嘟囔:政府早講過不許投機倒把賣黑糧,蓋著政府大紅印的佈告貼著到處都是,這些人怎麼還這麼幹?大爺不吭氣,我就沒完沒了地跟他叨叨,他終於說:「好娃哩,俺家糧食也是年年不夠吃,秋裡總要買百來斤高價糧哩。」我沒話說了,但心裡還是不太理解。

  吃過晚飯,病房的人都出去散步了,哪怕是架著雙拐、傷口還未拆線的病人。只有抗美一個人在床上靠著,她的腿還不能動。幸虧她的病床緊靠窗戶,她可以看見輕病號在外科樓前打羽毛球,白色的羽毛球一東一西地跑來跑去,抗美的心癢癢的。長結石的病人喝了化石湯,正滿頭大汗地跳繩,說是能把石頭跳下來,隨著尿排走,病人跳的累了,章小毛還在一邊督跳,不讓他們停。

  抗美多想跳一下啊!

  孟梅走後,抗美反而感到輕鬆了一些。因為自從媽媽知道她斷腿以後,就是沒日沒夜的操勞,走南闖北的接她,送她,想辦法給她治病,其間還要掛著爸爸和援朝。真該叫她安心地回家去了。儘管醫院的環境讓抗美感到陌生,這裡沒有她的熟人、朋友,更沒有屬￿她的集體,程天牧叔叔很忙,不可能老來看她,她變得十分孤單,每天只有和日記為伴,讀延安日記變成了她病床上的寄託,回想那時候的日子,讓她感到內心十分溫暖。

  病房的門開了,孫雁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抗美很高興孫雁能來,拍了拍床沿,示意她坐下來,抗美停止輸液以後,孫雁還是經常到她病房來,兩個人漸漸成了朋友。她們其實都不太健談,有時就在一塊坐著。孫雁借到一本《紅樓夢》第二集問抗美看不看,抗美本來不想看,但聽說要有老幹部證才能借到這類書,再就是抗美不願意讓孫雁失望,更不願意讓孫雁掃興。但是她沒想到,自己一看,竟然看進去了,鬧了個如醉如癡。這樣她跟孫雁就有了話題,孫雁只有談書的時候才會滔滔不絕,她說她喜歡書裡的世界,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聲有色,有情有義,而現實生活,她是非常厭倦的,一片混沌且毫無希望。孫雁是個優秀的護士,她對自己的病再清楚不過,抗美覺得她的人生態度是很正常的。

  孫雁還借給她《牛虻》、《葉爾紹夫兄弟》、《貝姨》、《高老頭》、《巴黎聖母院》等等,如果限時要還,抗美就在被窩裡打著手電看。她們聊書的時候,章小毛走過來,她們就不說話了。小毛背後問過抗美,「你們不是在說我們壞話吧?」抗美笑道:「你幹了什麼壞事怕我們說?」小毛道,「是你們幹了壞事,你們看壞書,當我不知道。」抗美忙道,「你可別去跟別人說,省得生事。」小毛道,「我知道,我最恨叛徒了。」

  然而,書是最容易斷頓的,有時找不到關係,好長時間都沒有書看,孫雁就會變得更加沉默。有一次她傷感地對抗美說:「等死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啊!」抗美忙說:「快別這樣想……」誰知孫雁繼續說道,「抗美,有件事我想托給你。」抗美道,「你說吧,什麼事我都答應。」孫雁感激地看了抗美一眼,道,「如果我死了,剩一點點遺物你就給我保存著……」抗美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不等她想到合適的話,孫雁又道,「我說的是真的,我爸爸媽媽都是工人,為了避免難過,他們會把我的東西都燒掉的,我瞭解他們。」抗美道,「你不要再說不吉利的話了,你看我這個鬼樣子,還不知道下了地能不能走道呢。」孫雁道,「你一定行,這就是我們倆的不同,你的病是可以好的,只是需要時間,可是我……將來還會有誰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過!」

  抗美從來沒見孫雁哭過,即便是講很傷感的話,她也顯得十分平靜。用她自己的話說,是等待的時間太長了,以至於想遍了可能和細節,她說她羡慕猝死的病人。抗美第一次認識到命運的殘酷性。

  有一天,孫雁來找抗美,見她又捧著那個破本子,孫雁好奇道,「你整天看那個本子,怎麼百看不厭呢?」抗美臉紅道,「這是我插隊時候的日記,實在沒東西看,報紙和《紅旗》雜誌我都看好幾遍了。」孫雁道,「如果是日記,我就不敢說我想看了。」抗美道,「沒事,你拿去看吧。」心想,人家遺物都願意讓我保存,我有什麼理由不信任她呢?抗美把日記本遞給了孫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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