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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年×月×日 晴

  不能再等了!我們幾個知青分頭給家裡寫了信,要醫療用品,我們要為貧下中農服務!

  村裡只有一個醫生叫邱成玉,是四八年逃回來的兵,他自己說在部隊時當醫生,還入了黨,真是天曉得。這人終年不受苦,靠給附近村落裡的鄉親們打針、賣藥而獲高利生活。他給蘭強子打了一支青黴素,竟然收了兩元四角錢!社員們都知道他坑人,但有什麼辦法?他還和後頭張家的婆姨勾搭,終日泡在人家炕頭,村裡的人誰不指著脊樑骨罵他?

  一位大媽在山上幹活砍傷了腳,抓了把土撒在傷口上,說是能止血。一位大叔手上紮了個硬刺,就用牙垢塗在上面,兩天后化膿爛了,才把刺擠出來……

  醫療條件太差了,又碰上邱成玉這樣的「醫生」,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憋著一口氣。

  ×年×月×日 晴

  今天收到家裡寄來的小木箱,和其它知青收到的東西差不多,有紗布、膠布、剪刀、鑷子、紅汞、磺胺軟膏,針灸盒,還有一些內服藥片。從收到第一個小木箱開始,我們就宣佈免費為貧下中農治各種小病,所以每天晚上,小窯洞裡擠滿了興高采烈的社員,這個要擠膿,那個要換藥,拉稀的,感冒的,要膠布的應有盡有,我們還定了一個輪流出診制度,在冰天雪地裡背著藥箱,給社員們送藥。每到一個窯洞都聽見鄉親們發自肺腑的感激聲,心裡別提多高興了。

  我想給張大爺治風寒腿,查了《赤腳醫生手冊》,可以用針灸治療。我決定先在自己的腿上練針,剛才松霖給我紮了一針,什麼酸麻脹,只是痛,痛得我叫喚出來了,但是我心甘情願。

  ×年×月×日 陰

  小藥箱實在治不了大病,苗大爺還是死了。我們聞訊直奔前溝,小窯外面已經掛起了招魂幡,窯裡傳出呼天喚地的哭聲。

  招魂幡是一根向日葵稈上綁著十幾條白綠紙條,我們曾看過一次出殯,請客吃飯、吹吹打打,外加搞些迷信活動,當時大家都覺得必須改變這種狀況。我們找到隊長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要移風易俗」,喪事也應該新辦。隊長很為難,他說陝北人最重視的,一生兩件大事,給老人送終,給兒子娶媳,辦不好就落人恥笑。

  我們就跟隊長反復磨,隊長煩了,說,怎麼新辦嘛。我們說,開個追悼會,獻上花圈,把苗大爺生前的簡歷、事蹟寫一個悼詞念一念,這樣辦喪事才有政治意義。

  隊長去跟鄉親們商量,回來說,先按你們的辦,然後再按村裡的老規矩辦一次。我們聽了都很失望,但也還是去了苗大爺的窯洞。大爺躺在門板上,二高到集上去買棺木了,我們親手做了花圈,還給苗大爺寫了悼詞,我們幾個知青向他老人家默哀……然而大爺的棺木一到,還是請了一班吹鼓手,嗚裡哇啦地大吹特吹,所有的親戚披麻帶孝,叩頭、燒紙、大聲嚎哭。「起殯」前還要吃油糕、雜面,折騰了大半天,大高才舉起招魂幡,口中念念有詞的起程。

  龐大的出殯隊伍向苗山走去,途中,我看見家家的岸畔都燒起了麥草,一縷一縷的白煙挨家挨戶地升起,三兒對我說,這叫「送主」,家家都要點。

  苗家辦喪事,光請客吃飯就用去了半年的口糧,還買了不少高價糧,開春,二高和婆姨肯定是去討飯。就這樣他們也不埋怨。猴臉奶奶不像苗大爺那麼一貧如洗,她有一口很好的棺材,雕滿了龍鳳花草,每年請木匠漆一遍,可猴臉奶奶養了五個女,全部飛嫁到外地,身邊的兩個兒子,誰也不願養老人,一眼寒窯,孤燈枯影,老人顛著小腳獨住了幾十年,每回跟兒媳慪氣,就趴在心愛的棺材上哭……

  ×年×月×日 月亮初上

  今天收工晚了,剛走到溝口,就聽見我們窯裡傳來了悅耳的笛聲,我們直奔窯裡,原來是何冀中,「老中醫」,還有幾個男生,都是馬家溝的。吹笛子的是「老中醫」,松霖正忙乎著做晚飯,何冀中在灶前燒火,兩人聊得挺帶勁的。見我們進來,大夥一通互相介紹。

  吃晚飯的時候,何冀中說,我們聽說你們在村裡破除迷信,喪事新辦,心情特別振奮,決定過來跟你們交流一下,然後再串聯其它隊的知青,團結一心,真正在農村發揮作用。

  其實,我們也聽說了馬家溝知青的事蹟:上面不讓開荒,隊長私下裡帶著社員開,何冀中他們所有的知青就不出工,以示抗議,隊長這才害怕了,他們這才下功夫勸通隊長。為了隊裡的利益,他們見離安塞縣近,就進城拉糞,起早攤黑,隊上空前增添了幾千斤肥,把隊長的眼睛都笑彎了。

  我們七嘴八舌地交流著經驗,討論著村裡的派性、自發勢力的表現,思考著下一步該怎麼走?何冀中說,他們在公社訂了一份《人民日報》,但公社距他們村二十多裡,隊長去開會才捎回一卷,不及時拿回來,老鄉就拿回家去糊窯壁了。說著他從破書包裡拿出過時的《人民日報》和《紅旗》雜誌,我們一邊學習,一邊探討形勢,尋求方向。直到深夜,我們勸他們留下來住一晚,他們不同意,說要走夜路去何家溝。

  何冀中臨走的時候說,我們接受再教育,改造思想的目的,無非也就是為了改造農村,那麼為什麼不能把這二者結合在一起呢?只要我們心齊、有抱負、能吃苦,就一定能實現我們的理想……

  何冀中走後,我失眠了,知青和知青就是不一樣,同是三十一中的男生,楊家灣的知青剛來時比誰都有抱負,什麼改天換地、科學種田、搞機械化,以為自己是扭轉乾坤的救世主,結果怎麼樣?連生活關都沒過去,懶於出工,不會做飯還淨想吃好的,女生們一氣這下乾脆跟他們分了灶……可是何冀中卻在農村鍛煉的這麼成熟,有思想,會思考,不僅在馬家溝村起了一股正氣,還串聯我們其它隊的知青,發現和解決前進道路上的新問題……他在油燈下的那雙眼睛真亮啊,散發著堅定和智慧的光芒……

  孫雁拿著日記本來找抗美,稱讚她道,「你真不愧是師大女附中的學生,日記都寫得這麼引人入勝。」抗美笑道,「什麼引人入勝,全是胡寫的,你看字歪歪扭扭的地方,就是我困得堅持不住了」。孫雁道,「我想問問你,你和何冀中後來……」不問還好,一聽這話,抗美的臉色頓時黯然,眼圈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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