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一意孤行 | 上頁 下頁


  一天晚上,康家溝的鄰村嶽口要放電影,說是鄰村,來回也有十五裡,可這算不了什麼,隊長提前收了工,村裡的男女老少相約著去嶽口。這情況,是松霖回來告訴抗美的。抗美說,放什麼片子嘛,松霖告訴她是《鋼琴伴唱紅燈記》。抗美因腿一點好轉也沒有, 不願一個人呆著, 她問松霖你去嗎?松霖遲疑了一會才說:「想去,多久沒聽見過鋼琴聲了。」抗美馬上說:「你去吧,我沒事!」

  全村的人都走了,抗美就著小油燈想寫日記,可不知為什麼她心裡沒著沒落的,寫不下去,她呆呆地望著小油燈,這燈是村裡的後生吉小用墨水瓶做的,每天晚上,圍坐在炕上,大娘納鞋底、補衣服,抗美讀紅旗雜誌,寫日記,松霖寫信,有時還和抗美一塊捉蝨子。吉小根本就不相信城裡人身上沒蝨子,「人哪能沒虱?」這是天大的理呢。抗美也不是一開始就能接受蝨子,她和松霖一發現,兩個人就一塊手腳冰涼,汗毛直豎,立即燒一大鍋開水,把衣服煮了個透,但沒多久,這東西就越長越多,你想,不洗澡,睡熱炕,怎麼可能把蝨子消滅掉。後來知青在一起開會,認為這是革命蟲,它標誌著知青和社員一樣嘍。

  抗美對小油燈是很有感情的,尤其是到延安開積代會,在楊家嶺的窯洞裡,她看見毛方席用過的一盞小油燈,就是在這盞燈下,毛主席寫出了《新民主主義論》等偉大著作,她的心裡是多麼激動啊!她也將在這塊土地上大有作為。

  可是就在那一天晚上,她對著油燈,心裡空落落的,油燈黯淡無光,火苗搖曳不定。她吹滅了油燈,在漆黑的窯洞裡躺著。這時,這也是她第一次哭了,因為沒有人,她輕輕地哭出聲來。她一直以為自己是無比堅強的,對於傷痛,也持樂觀態度。可是這一天晚上,她突然想到,這兩條腿還會不會好?還能不能走路?如果她一生從此這麼躺著,那麼她滿腔的抱負豈不成了空有壯志?

  插隊以來,抗美第一次哭了。

  送走了程天牧,孟梅回到病房,看見女兒抗美好像是迷迷糊糊睡著了,便沒有作聲,輕輕籲了口氣。

  這麼多天來,自從接到朵松霖從陝北的來信,告訴她抗美摔傷了腿,怕他們著急便瞞著家裡。孟梅的心就開始懸了起來,她趕去延安,又返回新疆,再跑到廣州,拖著一個病人,不管多苦多累,她始終靠這顆懸著的心提著一口氣,她不能看著女兒從此不會走路啊。

  她現在可以籲一口氣,等到女兒的手術成功,她才能真正放下心來。

  孟梅出身于小知識分子,劃成份時被劃作城市貧民,家裡過得的確不富裕,但也不至於吃不上飯。她參加革命的動機簡直叫人想不到,那就是趕時髦,解放前夕,共產黨已大勢所趨,青年學生要求進步穿軍裝,已成為一種時尚。孟梅分到文工團,唱歌也是後學的。

  有一個男同學,跟盂梅一塊參了軍,還提著一把小提琴,烏黑的自來卷在額前打了個旋兒,他和孟梅心照不宣,彼此是相愛的。他也分到文工團,是樂隊的首席小提琴。隨著接受部隊的教育,孟梅漸漸明白了階級成份的重要,她自己的父親雖然是小學教員,但是她爺爺有個煤球店,家庭成份有可能劃成小業主,就是城市貧民,也沒有工人、農民那麼響亮、保險。如果她和出身資本家的男同學結合,那她的前程就可想而知了。

  當然孟梅也沒有糊塗到去找個大老粗結婚,那時經常有首長看上哪個文工團員,領導一談話,就嫁人了。團裡有個女孩,長得十分甜美,唱歌的嗓音像銀鈴一樣,不是獨唱,就是領唱,她被一位戰鬥英雄看上了,經過領導做工作,兩人結了婚,新婚之夜,戰鬥英雄卸下假肢,女孩子躲進廁所裡哭了大半夜,戰鬥英雄不願意看她那一臉委屈相,還發了脾氣。

  也有幾個領導幹部看上了孟梅,雖然她不是特別出眾、顯眼,業務上也很一般,但這使她的外表溫和,氣質嫻淑,讓人覺得找她當老婆很踏實、放心。

  團政委于敬田來給孟梅做思想工作。我們人都是黨的,婚姻更應該無條件地服從革命,服從黨。他說了很多道理,孟梅就是一言不發。別的女同志,或者少不更事,一味地羞澀,或者原來有心上人,只好哭哭啼啼。而孟梅神情鎮定,你又摸不清她在想什麼。

  孟梅對於敬田說:「你成全了那麼多對夫妻,怎麼就沒想想自己。」這話倒讓于敬田鬧了個大紅臉。孟梅又說:「論出身,論文化程度,論思想革命、要求進步,我哪點也不輸給你……」于敬田說:「行了,行了,你別說了,讓我好好想一想。」自那次談話之後,于敬田想來想去,對孟梅,雖沒有萬丈的激情,但也的確挑不出她有什麼實在說不過去的毛病,再說,看上孟梅的首長,哪個官都比于敬田大,人家不攀高反而就低,這可靠的程度又加了一層。

  事實證明,這麼多年來,孟梅跟著于敬田走南闖北,也沒過過什麼安定、舒心的日子,可她嫻淑的另一面是堅忍,從未對當初的抉擇後悔。

  事實也同樣證明,孟梅初戀的男同學,果然就是因為出身不好,先是打成右派,然後次次運動都逃不掉,在生活的道路上吃盡了苦頭。她不敢見他,就向同學打聽,他們說離開部隊後,他去了工廠,手指給軋掉一截,再也不拉提琴了,頭髮白的很早,人沒有一點點銳氣,老婆是個鄉下人。

  望著沉睡中的女兒,孟梅的內心很難平靜。本來,她的體力和精力已經耗到極限,理應睡上三天三夜,好好休整一下。可是抗美太讓她不放心了,孟梅的兩個女兒,根本不像同胞姐妹,援朝從小就不吃虧,自然災害那兩年,她跑到食堂刮別人鍋底的糊糊,有一勺,吃一勺,蒸籠縫縫裡夾的饅頭印兒,她用手摳出來吃。如果敬田從西藏帶回馬肉,她總是吃得最多。現在上山下鄉了,抗美去了最艱苦的陝北,援朝卻回了新疆,在建設兵團的宣傳隊,不用幹活兒,還能在家吃住。

  抗美小的時候就謙讓妹妹,又沒有什麼鬼點子,餓的使勁喝水,要不就舔舔固體醬油。後來在北京上學,就知道死讀書,成績非常好。文化大革命爆發,她又左的驚人,是紅衛兵委員會的委員,堅決要求到最艱苦的地方去。

  抗美斷腿後回新疆的第一天,援朝嫌她身上有蝨子,決定搬回兵團宣傳隊住,孟梅氣得動手打她,可她還是搬走了。抗美安慰母親,她還小呢,不懂事。孟梅心裡非常難過,她為抗美的懂事難過,為她成為那麼堅定的左派難過。——她去了陝北,那麼艱苦的環境,她都覺得有點吃不消,可是抗美卻以極大的熱忱生活和戰鬥著。

  在康家溝,孟梅先見到了松霖,松霖叫她阿姨,她半天沒認出她來,在北京時,抗美帶松霖到家裡來玩,她梳兩條長辮子,白嫩白嫩的瓜子臉,穿一條白顏色的布拉吉,漂亮得跟布娃娃似的。可是眼前,她跟陝北的女子一樣,舊棉襖不套罩衣,腰間束一根繩,頭上裹一條白毛巾。松霖帶她去窯洞看抗美,一路上孟梅都不知說什麼好。躺在炕上的抗美,也跟從土裡刨出來的似的,灰頭灰腦,比松霖還不如,臉黑瘦黑瘦的,兩手都是硬繭。

  最讓孟梅難受的是,抗美剛到陝北時,她給她寄過一個包裹,都是些日用品。孟梅看到她寄來的中華牙膏只用了很少一點點,她問抗美你都用什麼刷牙啊?鹽?抗美說不刷牙,我們到這來,就是磨煉自己,找差距,全村沒有一個鄉親刷牙,我早不刷了。

  抗美給家裡寫信,從來不叫苦,也從來不要東西。唯一的一次,是為了阻止隊上幾戶最窮的人家外出尋吃(要飯),她在信中說:連黨支部書記白志孝的婆姨都出去要飯了,這樣下去怎麼抓革命,促生產?我們必須以實際行動幫助貧下中農,這也是執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我們把自己的口糧分了,分給村裡最窮的幾戶社員。媽媽,請你務必寄一些全國糧票來,只有這樣,才能幫助貧下中農渡過難關。

  孟梅給抗美寄了幾十斤糧票。抗美回信說,她用半年分到的工錢七塊五毛,全部買成了糧食,送給了洪明家,一個身體有病的莊稼漢,平時糧食就不夠吃,青黃不接的時候就更揭不開鍋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