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一意孤行 | 上頁 下頁


  抗美在信中說,她們幾個知青把三頓飯變成了兩頓,再摻一些榆錢苦菜什麼的,頓頓都是喝稀米湯,有一晚抗美跑了十幾趟茅廁,米湯實在是太稀了。但是她們內心裡都非常愉快,因為為貧下中農辦了事,盡了力。

  淡淡的乙醚味道是清新和醒腦的,一旦濃度密稠起來,卻格外嗆鼻,令人急促地呼吸,漸漸地迅速睡去。

  抗美的手術在全身麻醉下進行,兩條腿都要重新鋸斷,接對,時間較長,主任伯抗美受不了,決定全麻。

  抗美躺在手術臺上,全身蓋滿了白色的消毒巾,無影燈照著她的下肢,燈面上倒映著忙碌的醫生護士,還有手術刀、鉗稀裡嘩啦的撞擊聲。抗美並沒有特別害怕,她的臉上顯示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平靜。

  麻醉劑很快就令她昏昏欲睡,開始,酒精消毒的雙腿還讓她感到陣陣涼意,但後來她感到四肢逐漸麻木,甚至離她而去。重要的是,她的意念,她的靈魂正一點一點地從她傷殘、苦難的病體上抽離出來,那個叫作精神的東西卻是健全的,完美而崇高的。麻醉中的睡眠越是深切,她越是感覺到這種清醒的剝離。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個短髮女孩,身穿洗白了的舊軍裝,拿著師大女附中的介紹信,去北京西城區分局派出所轉戶口——從這裡再出來的時候,女孩將變成陝西人了。

  派出所裡還有幾個學生在轉戶口,手續費是兩分錢,排到女孩的時候,她交出介紹信的手遲疑了一下,戶籍警在找戶口卡,很快就找到了女孩的,寫了幾個字,蓋了一個章,直到這時,女孩還在發愣……

  當晚,女孩整理了行裝,直到想不出還有什麼可準備時,她才掛通了新疆家裡的長途電話,是父親接的電話,她說了自己的情況和作法,出乎她意料是電話的那一頭是良久的沉默。

  她又叫了一聲爸,她想父親可能生氣了,因他們已交待過她,叫她回到父母身邊去,並給師大女附中的校革命委員會寫了信,指導員說,四個面向,有面向邊疆,(另三個是農村、工礦、基層)所以你回去也附合分配原則。但女孩希望到最艱苦的地方去鍛煉自己,加上妹妹援朝已經在父母親身邊了,自己又跑回家去,這不是逃避艱苦,逃避革命嗎?

  父親終於說話了,他說:「如果你下了決心,我們支持你。」女孩曾想了一肚子的話說服父親,結果沒派上用場,父親更沒有對她的自作主張、先斬後奏橫加責難。女孩突然有些難過,輪到她沉默了,其實是埂住了不知說什麼好。

  睡夢中的抗美,完全聽不到手術器械操作時嘁喳聲響,她只是清醒地看到那個短髮女孩與她的好友,一個叫松霖的女孩,在臨行前的一晚,兩人結伴去天安門廣場的主席像前宣誓。

  天安門廣場是她們非常熟悉的地方,朱紅的城樓、高聳的華表,在蒼松下的剪影,已成為她們記憶中莊嚴而經典的一幕。從牽著媽媽的衣襟走過金水橋,到一九六六年八一八毛主席接見紅衛兵,這裡曾經留下多少她們的歡笑和淚水。在她們即將遠離這裡的時刻,不可能不激動,不盟誓,不以一種近乎於宗教信仰的心情舉起手臂。

  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您老人家教導我們,「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是在群眾鬥爭中產生的,是在革命的大風大浪的鍛煉中成長的。應當在長期的群眾鬥爭中,考察和識別幹部,挑選和培養接班人。」

  我們,您身邊的紅衛兵戰士,向您老人家宣誓:一輩子紮根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在階級鬥爭的大風大浪中鍛煉成長,決不辜負您老人家的期望,緊跟您幹一輩子革命。

  兩個女孩熱淚盈眶,此時此刻,她們在毛主席感動之前,已搶先一步將自己深深地感動了。

  這個晚上,抗美是無論如何無法忘記的:兩個年輕的紅衛兵戰士漫步在長安街上,她們即將踏上征途,滿腹的理想和抱負;她們又十分留戀北京,因為這裡是毛主席居住的地方,是祖國的心臟,是世界人民嚮往的地方。她們總是最先聽到毛主席的聲音,在她們出發之際,與其說是來宣誓的,不如說是來向主席告別的,叫他老人家放心,年輕一代一定會去經風雨,見世面,在社會的熔爐裡把自己鍛煉成棟樑之材。

  第二天,列車終於從北京站徐徐開動了。

  火車開至銅川,再往北就要坐汽車了。大卡車行駛在冬季的黃土高原上。抗美知道,女孩還是第一次面對這鋪天蓋地的灰黃顏色,人也被吹成了土猴兒。

  可他們終於看到了寶塔山,這一行的知識青年有四百多人呢,在這之前,他們也只是從歌曲裡,從電影上知道延安是一個多麼神聖的地方,現在他們來到寶塔山下,激動的心情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有人高興地又叫又跳,有人把從中南海折來的松枝放在山上,而女孩,她捧回了一把寶塔山的土,包在自己的花手絹裡。

  在中央黨校睡了一晚,第二天又是坐汽車,一路上,處處彩門矗立,鑼鼓喧天,頭裹白羊肚手巾的陝北老鄉,以最隆重的形式歡迎毛主席派來的知識青年。

  中午在延長縣黑家堡公社的小學校裡,公佈了分配名單。有九個女生分配在康家溝,抗美聽到了女孩和松霖的名字。康家溝來了一位大叔來接「京城的學生女子」,趕來幾隻小毛驢馱著大夥的行李,一路踩著硬邦邦的凍冰往村裡走,足足走了二十多裡才見到一些枯樹和男女老少許多人,村裡沒有房子,只有黑漆漆的窯洞。村裡的鄉親熱情極了,把九個學生女娃接進一個乾淨的院落,院裡有個窯洞,洞裡有條兩丈長的大炕,人們湧進來,炕上地下擠滿了人,也不知說什麼好,就善意地哄笑著。一個年輕後生端來了一簸箕的紅棗、花生,撒了一炕,叫學生女娃吃,晚飯是陝北人待客的「上食」——白麵餄餎、糜子窩窩。

  抗美深知女孩抱著怎樣的吃苦之心,可她還是無法咽下黑色的糜子窩窩,其它的女孩看見她這個校紅衛兵委員會的委員都吞不下去的東西,也就別難為自己了,紛紛只喝了些麵湯。

  天黑盡了,鄉親們才離開。大夥累了一天,也準備睡覺。這時女孩湊到煤油燈前,打開了一張延長縣的地圖。其它幾個知青馬上圍了過來,她們在地圖上找到了康家溝。女孩說,全大隊有四十戶人家,分為棗花溝隊和康家溝隊。村裡有一千五百畝地,絕大部分是山地、源地,溝地全是自留地。主要農作物有穀子、麥子、蕎麥、玉米、高粱、糜子,各種豆類什麼的,大米一粒也沒有,多數社員見都沒見過。隊裡有十幾頭驢,十頭牛,兩群羊,大約一百多隻,機械化跟大米一樣,一點也沒有,噢,對了,還有兩把鍘刀和價值六十元一幅軲轆的拉拉車。

  大夥奇怪,同來同到的,你怎麼就知道這麼多情況?女孩笑了笑,地圖是在公社時跟文書要的,村裡的情況是路上跟大叔聊出來的。大夥說:「也難怪,我們忙著瞧雪,跟其他驢隊的同學打招呼呢。」

  女孩的神情變得凝重了,她說:「同學們,我們身上的擔子很重啊,改天換地練紅心,我們不僅要改造自己,還要把這裡變成社會主義新農村,想想吧,為什麼毛主席要派我們來?鍛煉我們的目的是要我們挑重擔啊。」

  女知青們互相傳遞著眼神,忘記了一天的疲勞和困頓,大夥想到責任,內心裡都沉甸甸的。

  陝北的知青都知道什麼叫「闖關」,那就是在農村先要過生活關和勞動關。如果不能吃苦,那還談什麼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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