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一意孤行 | 上頁 下頁


  外科主任叫護士來把抗美送去病房,之後他才對孟梅說道:「這孩子的腿得鋸斷,重接。」

  孟梅的腦袋嗡地一聲,仍咬著牙點點頭。

  住進部隊醫院的病房,躺在乾淨的床上,潔白的被單還散發著陽光沐浴後的氣息。抗美的內心無法平靜,她想起延安醫院的病床上爬滿了臭蟲,而當時她的雙腿打著沉重的石膏,裡面長了蝨子,不能動,又抓不著,她就像一具活的屍體那樣,任臭蟲和蝨子肆虐地咬她,吸她的血。

  那是深冬的一天,大雪封山了。隊裡要派六個勞力去楊家灣修路。這活兒從來沒有女孩子幹過,抗美是個思想進步的知識青年,一心要好好鍛煉自己,便纏著隊長死說話說,隊長沒辦法,只好派了她,又叫村裡的女子三兒陪著。

  三百多斤重的沙車用一根麻繩勒進抗美的右肩,三兒在後面推,抗美在前面拉,頭都快拱到地上去了,抗美覺得還是使不上勁,腿肚子抖得直轉筋,汗珠一滴一滴掉在臘月陝北冰冷的凍土上。一路全是上坡,兩個女子脫剩了單衣,才把沙車拉到地方。

  抗美揉著通紅、瘀血的右肩,迎著北風,眺望延河以及兩岸山兒心中充滿了激情,她想,經過艱苦的磨煉,陝北的面貌將在我們手中徹底變個個這太讓人振聲了,她恨不得把全身的勁兒都使出來。

  中午沒有吃飯,抗美和三兒一共拉了六趟,一般的壯勞力一天也只拉兩趟。也就是最後一趟回來時,出了事。

  抗美被抬上架子車,周圍已經圍了不少人,有鄉親認出她來,「是康家溝的……」「早起在粉場,還唱山丹丹呢,是個好女子,害不得摔成這樣……」

  十五裡路,兩位大叔棉襖都跑濕了,才把抗美拉到甘穀驛。這時村黨支部書記高志貴大叔氣喘吁吁地跑來,指揮幾個壯勞力把抗美抬上公共汽車,看見她的雙腿血肉模糊,腓骨小頭露在外邊,一搬動還稀裡嘩啦直響,高大叔的眼淚流了出來。

  公共汽車上,抗美躺在高大叔懷裡,心裡一直默念著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為了不讓三個大叔難受,她強忍著顛簸帶來的劇疼,做出沒事的樣子。汽車走了一百多裡路,才算進了城。

  在延安醫院的手術臺上,沒有人看得出抗美是知青,她穿著開花棉襖,腰間系著麻繩,尤其她的傷口,血都噴到了牆上和醫生的白大褂上,她都不吭一聲,分明是個村裡的女子。

  手術是在X光下進行的, 兩條大腿從中部以下打上了石膏,抬回病房不久,麻藥的時限過去了,抗美覺得兩條腿的傷痛順著骨髓,鑽進她的心窩,她死死地抓住床欄,咬緊牙關,想打滾,不能動,想喊,可偏偏那個意識十分清醒:要挺住,要熬過去,不能叫,要像董存瑞、黃繼光那樣對待肉體遭受的巨大痛苦。

  她的頭不停地甩來甩去,手不停地敲打床板,三位大叔都嚇壞了,高大叔去找醫生,楊世春大叔顫聲勸慰抗美,一邊按住她的手,被她一把抓住,張口就咬,這一口咬在他胳膊上,隔著棉襖,居然都咬爛了,回到村裡化了膿。

  抗美的思路正一發不可收拾地想下去,卻看見母親和科主任一塊進了病房,主任和靄地告訴她手術的日期,並叫她放心,是主任親自主刀。同時,他對鄰床的兩個病人,也做了詢問和探視,還親自看了她們的傷口。

  這使抗美不由地想起在延安醫院時,主治大夫來查房,也只是斜著眼看看她露在石膏外的腳趾,如果變成深紫,就是需要截肢的標誌和依據。他一句話也不說,神情十分傲慢。有一次,抗美在換藥時聽見有錯骨的響聲,第二天查房,請求主治大夫再透視一下,大夫連眼皮子都沒抬,更別提理睬她了。這使抗美第一次想到下賤這個詞,並且是用在自己身上。

  延安醫院的病區,每天沉浸在淒慘可怕的哀號聲中,骨折的病人很多,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修路壓斷了腿,由於石膏打得太緊,導致小腿壞死,必須截肢。那天何冀中從馬家溝趕來看抗美,正好聽到那個男人截肢後的慘叫聲,恐怖地坐不住,又不知說什麼好,腦袋一個勁兒地短路,「抗美,我要是在這兒住幾天,非神經錯亂了不可。」

  一個十九歲的婆姨摔斷了腿,八個棒勞力走了六十多裡路把人抬來,醫生給她打上石膏四天后就讓她出院,說是床位周轉不過來。「三個月後回來拆石膏吧。」醫生冷冷地說。抗美真想站起來質問他們:貧下中農在你們心目中到底是什麼位置?

  然而她站不起來,並且那時她已經知道,如果她不是知青,不是延安上山下鄉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積代會的代表,她也早被趕出院,回康家溝躺著去了。

  第二十六天,抗美的傷口拆了線。她也覺得自己的雙腿接得不對勁兒,不等她有什麼疑問,醫生就叫她辦手續出院。「你可是多住了二十天。」護士的口氣,像是她占盡了風光和便宜,就因為她是新出爐的積代會代表。

  沒什麼可說的,抗美又像一截木頭那樣被抬上了板車,拉到公共汽車站,汽車上,是一直在醫院照料她的陪人朵松霖摟著她,松霖也是北京知青,在師大女附中時就跟抗美最要好。當二十多天的陪床,一點不比做農活兒輕鬆,端茶倒水,端屎端尿不說,就是夜裡沒床,只能搬個小木凳趴在抗美的床邊睡覺,就讓人夠受。松霖在家是獨生女,可是到了農村,多麼艱苦的生活都得扛住,她的兩眼佈滿了血絲。

  這二十多天她們沒吃過醫院的飯,吃不起,幸虧村裡的社員不斷有人背著褡褳來送點白饃和紅棗,每頓飯,抗美和松霖就二分錢買碗小米粥,就著啃幹饃。

  一天松霖從外面回來,遞給抗美一個手絹包,抗美打開,竟是兩個粉皮雞蛋,抗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兩個雞蛋像兩顆珍珠那樣閃起光來。她問松霖是哪兒來的?松霖說反正不是偷的,你就安心吃吧,你看你瘦的。抗美說你不說我就不吃。這樣磨來磨去,朵松霖煩了,說:「我用毛背心換的。」抗美說:「你穿空心棉襖會生病的。」松霖說:「還有毛衣呢,沒那麼邪乎。」

  松霖的毛背心,是她媽媽給她織的,煙黃色,上面有很規則的菠蘿花。

  歷盡艱辛地回到甘穀驛,抗美看見關五叔和溫生高來接她,可能是她的臉色過份蒼白,關五叔轉過頭去,用破襖袖揉了揉眼睛。又是十五裡山路,抗美覺得自己都快給顛散架了。

  剛來康家溝的時候,抗美和松霖就住進康萬年大爺的閑窯裡,這回受傷回來,直接把她抬到了大娘的炕頭。大娘已經煮好了紅薯稀飯,剛喝了半碗,全村的鄉親幾乎都來了,還拿了好些吃的,有的婆姨摸著抗美腿上硬邦邦的石膏直掉眼淚。

  就這樣,抗美每天睡在炕上,除了學學毛選,就是幫大娘納鞋底、襪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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