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一意孤行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一九七零年二月十九日,大概是寒潮剛過,廣州的天氣潮濕且陰冷。那時的火車站尚未遷移,仍守在白雲路的街角,每天艱難地承受著十分擁擠的客運量。

  十六次列車駛進站台,但遠沒有停穩,乘客們便爭先恐後地拿著行李,在過道兒排起了人龍,還有的人探出頭去,和站台上的親友打招呼。

  此時,剛剛過完十八歲生日的於抗美,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下鋪,毯子蓋著下半身。她的臉頰是消瘦的,五官端正,並不豔麗,梳一個整潔的童花頭,眉宇間卻有著成年人的凝重。急於下車的旅客都沒忘記奇怪地看她一眼,抗美的媽媽孟梅,則守著車窗向站台觀望、尋找,程天牧是答應來接她們的。

  抗美既不願意接受陌生人的目光,也不願意看到母親的焦急。她低下頭去,重新打開手中的《紅旗》雜誌第二期,那篇《我國社會主義農業的發展道路》一文,她還沒有看完,前面的一些重要章節,她劃了紅線。由於她是一個知青,所以她在列車上考慮最多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和知識青年在農村中的作用。對面中鋪的阿姨對母親說,現在的年輕人真不得了,文化大革命把他們鍛煉得這麼成熟。

  乘客都下得差不多了,孟梅才發現站台上的程天牧。他一身軍裝,領章帽徽殷紅奪目,雖是疾步趕來,舉止和目光照樣沉著穩重。孟梅大聲叫道:「天牧,天牧——」

  程天牧跳上列車,身後還跟著兩個戰士模樣的人。抗美叫了一聲程叔叔,孟梅沒有說話,眼圈卻紅了,程天牧忙安慰她道:「首長說,先治病……」孟梅點了點頭。程天牧這才俯下身去,背起抗美。

  兩個戰士都爭著說,還是他們來吧,程天牧道,「你們趕緊拿行李。」他們就真的去搶行李,讓孟梅空著手。

  爬在程叔叔的背上,抗美的心裡感到很溫暖。原先在五十七軍時,程叔叔曾是父親的下屬,可他現在畢竟是軍區司令員楊三虎的秘書,如果擺擺架子,別人也覺得很應該。可他是一個念舊的人,這在他剛才安慰母親的神情中,抗美已經感覺到了。

  他們坐上一輛伏爾加轎車,程叔叔說就是因為伏爾加車體寬,能放下抗美的病腿,他才要的這輛車,程叔叔是個非常細緻的人。

  轎車向陸軍總醫院駛去。

  一路上,程叔叔一直在問母親,父親的情況,母親便一一作答。

  抗美的父親于敬田,安徽人,小進候讀過五年私塾,因腦瓜子靈,年輕時人稱「小諸葛」。參軍之後,他隨部隊轉戰南北,直到一九五一年隨五十七軍開赴朝鮮戰場,便一直是楊三虎的部下。楊三虎當時是五十七軍軍長,非常能打。于敬田和孟梅都在文工團,孟梅唱歌,于敬田是團政委。一九五二年底,朝鮮戰場停火,當美軍司令坐到板門店去的時候,于敬田被調到搬屍小組,負責交戰雙方的屍體交換。也就是在這兩年,孟梅生下了兩個女兒,分別叫抗美、援朝。

  後來,于敬田跟隨楊三虎駐軍唐山、進藏平叛,升至軍秘書處處長,程天牧便是處裡的幹事。

  一九六一年,于敬田被派到北京政治學院學習,孟梅和兩個孩子也隨他搬到北京,那時孟梅已轉業,在三機部做一般的文員,抗美和援朝是由蘭州轉學到北京。因那時進藏平叛的部隊家屬在蘭州留守。

  一九六四年,抗美已經是北京師大女附中初一的學生了。這一年,楊三虎調入新疆建設兵團任副司令,于敬田和孟梅自然又跟到新疆,次年,于敬田響應軍委的號召,就地轉業脫軍裝,曾任農七師副政委,工二師政委,勞資科長、勞資處長等。而這期間,楊三虎又經過幾次調動,最終到廣州軍區當司令員。

  抗美在北京讀書,沒有隨父母去新疆。兩年之後,文化大革命爆發,她便投入到火熱的鬥爭中去,一九六八年底,她瞞著父母,報名到延安插隊落戶,她到派出所消掉戶口,收拾好下鄉的行李,才往家裡撥了個長途電話。

  這次抗美雙腿粉碎性骨折就是在延安修路運沙時,空架子車和拖拉機相撞,把她掀到橋下面去了。

  伏爾加轎車很快駛進了陸軍總醫院,醫生顯然是程天牧事先聯繫好的,是外二科的科主任,人很清瘦,但兩鬢斑白,他檢查了抗美的雙腿,不禁皺起眉頭。

  程天牧也愣住了,因為抗美的雙腿不僅黑如枯柴,僅有手腕般粗細,而且左腿的外踝大得出奇,腳掌向裡扭著,幾乎有九十度,兩條腿均接歪了,嚴重畸型,且根本不能打彎。

  「這是在哪兒接的?」外科主任問道,孟梅忙道,「是在延安醫院,她同學給我寫信我才知道出了事,趕到那裡,已經手術後第四十八天了,是我給她拆開的石膏,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外科主任道,「去複診了沒有?他們知不知道這個情況?」孟梅道,「去了,我帶著她找到延安醫院,他們說她雙腿粉碎性骨折,摔得那麼重,沒鋸掉,沒感染骨髓炎,就算她命大了。我說這以後還能走路嗎?他們說不敢打保票,我這才著了急。」

  是的,孟梅當即決定帶抗美離開延安,回新疆治病。

  母女倆幾經周折,總算坐上安二飛機飛回新疆。

  然而仍沒有醫院願意動這個手術,因為風險大,萬一動壞了,不好向病人交待。何況于敬田畢竟是一個兵團幹部,醫院的條件有限,也只能選擇慎重。

  于敬田雖是師級幹部,但長年艱苦的革命鬥爭歲月,使他變得老實、木訥,不善言辭,生活相當簡樸,沒有什麼關係網,更沒有呼風喚雨的本事。他悶著頭考慮了三天,終於決定寫封信求助老首長楊三虎,只有這樣,女兒才有希望站起來。

  那時的楊三虎,在外人的心目中自然是位尊權重,就是在於敬田的眼裡也是今非昔比,像他這樣的部下又何止成百上千。再說,老首長工作這麼忙,即便是有心,恐怕也難顧上,抗美的事再大也是私事……這樣猶豫再三,他字跡工整地寫了封信,于敬田的楷書是相當漂亮的。

  不久,他們就接到了程天牧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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