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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一開始的時候,管靜竹和焦陽的通信有點兒無話可說,也就互相報一報流水帳。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之間的聯繫變得有些微妙。

  對於焦陽來說,也許是看守所的日子實在太悶了,每天的安排比複印機複印過的還一成不變,幾乎令他發瘋。好不容易碰上了一個給他送棉衣的人,可以說是絕處逢生,就權當她是焦蕊的化身吧。現在這個人又跟他通信,是他與這個世界惟一還吊著的一口氣,儘管是氣若遊絲,也還是給了他一點點陌生的異樣感覺,被人關心無論如何還是溫暖的。不管你覺得自己已經多麼堅冷,也一樣會被這種東西融化。

  而對於管靜竹來說,她對自己的做法也是匪夷所思,譬如有一天晚上夜深人靜,她給焦陽的信卻越寫越長,其中講到了對端木林的怨恨和對兒子的牽掛。這些話她原本沒辦法跟任何人去說,就如同她有一次在火車站被人偷了錢包,她試圖找到一塊錢打電話尋求幫助,但是每一個路人都不肯聽她訴說,並且都認為她是騙子;最後是一個乞丐給了她一塊錢,卻沒要一句解釋。所以當她向焦陽訴說自己的不幸時,她覺得那麼自然而沒有任何障礙。

  說來也許都沒有人相信,在管靜竹給焦陽的信中,幾乎沒有一句是勸他接受改造重新做人的,基本上全是她自己的不幸和怨言。而焦陽給管靜竹的信裡也沒有加強改造爭取減刑這一類的話,他也是第一次敞開心扉,談到了自己的家庭災難和這一災難帶給他的仇視一切的心理。

  不過相比之下,焦陽更感謝管靜竹,她讓他第一次嘗到了被人信任的滋味,而這種感覺又是找不到替代品的。

  07

  有一天,焦陽被通知可以加菜。這讓他十分奇怪,因為在給管靜竹的信中,他從來不提自己生活上的困難,反正餓不死凍不死已是他的造化。

  後來是餘管教告訴他,在他生日的那一天,他的大賬上出現了200元錢,所以他可以給自己加個菜,如果省著點吃,200元可以吃蠻長時間。焦陽並沒有想到,他竟然會為這件事鼻子發酸,還掉了幾滴眼淚。在這以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沒有淚囊的,否則不會遭遇滅門之災都沒哭出來。

  這天晚上,管靜竹接到了餘管教給她打來的電話,餘管教誇獎她會幫教人,火候把握得特別好,就像是我們管教系統派出去的臥底似的,甚至比專職人員還要專業。管靜竹被他誇得一頭霧水,只好唯唯諾諾,辭不達意。放下電話之後,管靜竹想到自己給焦陽的信中全是牢騷,而且是自己亂麻一般的家事。至於過生日,反正人人都要過,她又不知買點兒什麼好,不如叫焦陽自己偶爾加個菜來得實惠。想不到招來這一大通表揚,真讓她受之有愧。

  晚餐的時候,焦陽加了一個紅燒肉丸子。肉丸子實在太好吃了,所以他在吃肉丸子的時候下了一個決心,就是也要做一個能夠幫助別人的人。他想,管靜竹或許就是這個意思吧。

  不久,焦陽給管靜竹寫了一封信,他在這封信裡並沒有感激管靜竹給他過生日,也沒有告訴管靜竹自從他失去家人之後便沒有再過過生日,更沒有提及他已經下決心要做一個能夠幫助別人的人。這一切他都沒有提,而只是說了一個天大的秘密,那就是他跟管靜竹早就認識,他們最初的認識是在淘寶大廈,而他又不願意再承擔這個秘密了。

  焦陽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寫這樣一封信,或許意義深遠,但他自己又無法說清。

  從此以後,焦陽再也沒有接到管靜竹的信。他們之間的聯繫就此中斷,沒有一點兒餘波和漣漪。但仿佛管靜竹對焦陽的使命已經完成,這時的焦陽已經能夠平靜地對待他剩餘的鐵窗歲月,而且他堅信他以後再也不會到這種地方來了。

  經過兩次減刑,焦陽總算走出了看守所。

  奇跡沒有發生,灰色的鐵門在他身後關閉,面前除了刺眼的陽光,並沒有什麼熟悉的面孔在等待著他。當然,他還是感受到了自由的可貴,它像陽光和空氣一樣可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氣,在陽光的普照下,如同關久了的鳥兒那樣對任意飛翔產生遲疑。他坐上專線車來到市里時,更是對車水馬龍有一種惶然。

  在街邊的櫥窗玻璃上,他看見自己理著小平頭,穿著整潔的外衣,還是有一點兒迎接新生活的狀態的。但是這個人是自己嗎?他又有些疑惑,還是他臉上的疤提醒了他:你還是你,一切都沒有改變。

  他在大街上醒了醒神兒,便去了淘寶大廈。他也只有這一個地方可去。

  原先居住的房間又住進了新的房客,這是意料之中的事,焦陽逕自去找收租婆。

  收租婆正在擇菜,見到他並不十分吃驚,只是臉生厭惡道:「你來幹什麼?」不等他回話,又突然提高嗓門道,「我真是被你玩死了,來了好幾個差佬到你的房間抄家,樓裡的人都以為我犯什麼事了呢!」「我只是來拿我的東西。」

  「你有什麼東西?就你偷的那些東西,警察全部抄走了。」

  「總不見得被子褥子和我的衣服都抄走了吧?」「你以為你是誰?還有人幫你看著這些東西?」

  「我是你的房客,我是交了錢的,你至少要把我的東西堆在一個地方吧,怎麼可能什麼都沒有了呢?」

  收租婆煩了:「沒有就是沒有!你去找警察要吧。」

  這時王植樹不由分說地闖了進來,他對焦陽揚起菜刀,愣了一下才說:「大哥,你回來了。」

  焦陽看見王植樹一身穿的都是自己的衣服,包括脖子上的格子圍巾和腳上的耐克鞋。要不是他兩眼發直表情呆板,焦陽還以為又一個自己出現了呢。

  收租婆看在眼裡便道:「王植樹,你到外面去玩。」

  王植樹提著菜刀答應著離開,臨出門口還說了一句:「大哥,你的電視機我媽還賣了八百塊呢。」

  收租婆馬上搶白他道:「放屁!是八十!」

  焦陽轉身離去,他沒什麼可說的了。想叫收租婆把入袋平安的錢吐出來,就像教王植樹識字那樣,絕沒有指望的。

  他再一次來到大街上,他想他的新生活到底在哪兒呢?本來他心存僥倖,想著收租婆的房子如果租不出去他還可暫住,最不濟也能把自己的剩餘物資變賣換一點兒錢,但現在一切都成了泡影。在這個世界上,人是不能倒黴走揹運的,因為誰都可以踩你一腳,爛鼓萬人槌,又有什麼奇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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