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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地鐵列車很快就開走了,玻璃窗裡的一家三口像一張活動的全家福照片,由於是瞬間劃過,顯得更加溫馨和餘韻無窮。而靜竹的心裡,卻像這個站台一般空蕩,像這個冬天一般寒冷。

  現在想起來曹虹真是她人生的指路明燈,人怎麼能靠賭氣生活呢?賭氣的結果就是人家把一半的擔子也壓在了你的肩頭,乘上幸福快車消失得無影無蹤。難道你真的就那麼無怨無悔嗎?真的就不想沖到他的家裡砸個稀巴爛以解心頭之恨嗎?真的就那麼心甘情願地孤身走自己的路嗎?

  可是一切都太遲了。她就是這樣一個吃盡千辛萬苦也沒有辦法改變初衷的人。

  她是乘坐下一趟列車回到家裡。把電視打開之後她沒有坐下看,先是站在窗前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走到衣櫃前,打開,把僅有的幾套並不常穿的體面衣服拿在胸前比了又比,又在鏡子前面照了又照。

  這樣一來她就有點兒興奮了。她坐到梳粧檯前,深更半夜給自己化了一個大濃妝,然後穿上公司周年慶典時買的一條長旗袍,這條湖藍色的旗袍頓時讓她的身體曲線凸顯出來,她像幽靈一般在鏡子前面走來走去,直到她確信自己仍可以成為如同證交所蓄勢待發的新股,只要上市便充滿潛力時,才心滿意足的以天鵝之死的姿勢倒在大床上昏然睡去。

  日子稀鬆緩慢地過去,管靜竹並沒有交上什麼桃花運。

  一天,管靜竹突然收到了一封信,信封底下是「內詳」,字跡相當陌生。她十分好奇地打開信,更令她好奇的是這封信是一個名叫焦陽的人寫給她的。他對她說,他就是那個被她救過性命的男青年,但後來他一直也沒有掙到錢,也就沒有辦法還給她診療費。現在他因為犯事被關進看守所裡,今年的冬天實在是太冷了,而他又沒有家人給他送棉襖,他凍得實在扛不住了,就想起了她,希望她能給他送一件棉襖去。

  她想了一會兒,終於想起的確有焦陽這麼個人。但是她覺得太好笑了,這個言而無信的傢伙居然還敢給她來信,不僅讓她去送冬衣,而且還是送到那種地方去。她想都沒想就把這封信扔到字紙簍裡。

  一下午,靜竹都在公司的會議室裡開會,討論銷售方面的問題。

  下班的時候,靜竹回自己的辦公室拿大衣和手提包,走廊上的風很硬,一陣穿堂風冷不丁地襲來,讓她打了個寒戰,那種透心涼的感覺很不好受。

  這時她想起了焦陽。

  轉身回到辦公室,從字紙簍裡找出了那封信。一件棉襖而已。她想。

  被剃了小平頭的焦陽關進看守所已經半年有餘,強制性的集體生活讓他很不習慣,也就更加沉默。這種不習慣並不是陌生感造成的,相反他似乎知道這裡是他遲早要來的地方,如果說賓至如歸那是言過其實,但是他所面臨的一切也並沒有超出他的想像。剛進來的時候睡在廁所邊上,被臭味熏得頭暈眼花,有大量的手工製品要做,今天是聖誕燈明天是塑料花等等,每人定時定量,做不完就做到深夜沒有人會理你,此外監倉裡的衛生包括打掃廁所也都是他的事……這裡的空間十分狹小,每呆一天都是受罪。但最讓焦陽不能忍受的是饑餓和寒冷。

  呆在這裡的人都知道,真正關進監獄倒也好了,一切都有了規矩,春夏秋冬發放的東西也齊全。看守所就不同,似乎是一個臨時場所,如果不是可以配合對外宣傳並且允許拍照的示範單位,那條件就相當有限了。而焦陽所在的看守所每天只吃兩頓飯,清湯寡水自不必說,許多犯人便自己掏腰包加菜。所裡有一本犯人的大賬,犯人家屬送來的錢全部入大賬,用多少都慢慢扣。

  焦陽是無人探視的,當然也就不可能吃到加菜,而饑餓直接導致的寒冷更是人所無法忍受的。這裡不發棉衣,只發一件橙黃色的背心式的號衣。他沒有棉衣,也不會有人給他送棉衣。就是這樣一個小問題把他難住了,人生的挫折都是陰溝裡翻船,被你想像不到的小事害死。

  他把自己認識的人想了個遍,沒有一個人會為他做這件事。報紙上曾經報道過有一個單身母親坐牢之後,她3歲的女兒就在家裡餓死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難道王植樹的媽媽會來給他送棉衣嗎?不可能,那個女人把一分錢看得車輪子那麼大,還是省省吧。可是嚴寒好像沒有盡頭似的,焦陽覺得自己差不多快要凍死了。這時他想起了父親的話,父親曾經說過:幫助過你的人永遠都會幫助你,但是你幫助過的人就不一定。焦陽也說不清為什麼這種時候會想起父親,其實他對父親的印象已相當模糊,他對親人印象最深的是姐姐焦蕊,因為她的眼睛十分清澈。父親非常喜歡焦蕊而厭惡他,可是他現在不僅活著,還想起了父親的話。

  應該說父親的話是對的,他生前也接濟過人,那時常有眼生的親戚到家裡來找父親幫忙,父親多多少少都會有所照應,有時為這一類的事父母親還會爭吵不休。可是後來這些人全都不見了。父親辦公室的抽屜裡還存放著一些親朋好友親筆簽名的欠帳單,如今更是蹤跡全無。

  想到這裡,焦陽的腦際間電光一閃,他想起了管靜竹。雖然他沒有給她寄還診療費,但是她是惟一幫助過他的人,所以他看了她的名片,記住了這個人。於是他憑記憶中的地址給她寫了一封信。

  接連兩個探視日,焦陽都以為管教會叫他的名字,他似乎挺堅信這一點的,因為這是父親在九泉之下惟一能幫助他做的事了。但是事情並不像他想像的那樣,依舊沒有人理會他。他想也許是他記憶中的地址有誤,另一種可能是人家不想再惹麻煩。

  然而到了第五個探視日,焦陽見到了管靜竹,她給他帶來了一件羽絨衣,但老老實實告訴他是她老公當年離家出走時留下的剩餘物質,放著也是放著,給他穿就省得買了;另外她給他帶來了一盒午餐肉,兩盒魚罐頭,說是公司發的,再不吃就要過期了。最後她說,你好好改造吧,我走了。

  本來,管靜竹覺得她與焦陽之間再也不會有任何瓜葛了,但其實他們的不解之緣才剛剛開始。多少年後,當管靜竹想起所發生的這一切時,她相信都是「植麗素」害了她,否則她是不可能碰上焦陽的。然而愛美不是她一個人的問題,恰恰是所有女人的問題,從這個角度說她又是在劫難逃。

  兩個月後的一天下午,一個上了點年紀的陌生人來找管靜竹,自稱是看守所的餘管教,讓管靜竹叫他老餘。老餘說,他是在來訪人員登記中得知管靜竹的電話和地址,想必她和焦陽之間有點親戚關係,所以來跟她交換一下如何內外聯手幫助焦陽的問題。

  不等他說下去,管靜竹急忙截住他的話頭,把自己怎麼認識焦陽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最終表示自己沒有幫助焦陽走向新生的義務。老余聽後當即也連連稱奇,但人既然來了,總不能連杯水都不喝就走。在喝水的過程中,老余提起了焦陽的身世,這很讓管靜竹感到觸目驚心。老余又說其實焦陽很聰明,只是對改造很抵觸,如果、哪怕是多一個人關心他,情況也許就不一樣了。

  老余同志是管教系統的勞模,他對管靜竹說,我每看到一個犯人最終悔過自新,就有一種醫生送病人出院的喜悅,這一點可能別人都很難理解。

  管靜竹說我完全可以理解。

  老餘又說,對於一個溺水的人來說,每一塊漂過的木板都是他的性命。

  管靜竹很難想像怎麼這個世界還會有老餘這樣的人。但是她最終還是同意和焦陽建立一種通信聯絡,使他不要覺得自己被這個社會完全拋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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