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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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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延鵬沒有說話,老實說他現在根本不接手機,聽見了也不接,因為基本上都是些他不想面對的人。「等了很久吧?」他略顯歉疚地說。 「還好。」 他們進了屋,屋裡自然很亂,盡顯主人沒有心機的生活。呼延鵬現在一點都不愛惜這套住房,反正哪天沒錢了銀行就要收樓,誰會對註定不是自己的東西百般呵護?他把沙發上的雜物搬到了桌上去,他讓槐凝坐,他自己則坐在窗臺上。 因為許久沒見,兩個人一時不知從何談起。但是兩個人心裡又都十分明白,他們是那種互相知道和懂得的朋友,有著彼此都珍惜的經歷,那種牽掛不具體,但是始終都在。只是呼延鵬現在最討厭來勸解他的人,可是槐凝顯然是來勸解他的。 果然槐凝說道:「呼延鵬,記得你曾經跟我說過的話嗎?」 「什麼話?」他搖動著兩條腿,他讓腿表示他的不以為意。 「你說生命有時候很脆弱,但有時候也會很堅強。」 「那時候我說話太幼稚了,你真的不要放在心上。」 「可是這句話一直是對我有幫助的。」 「槐凝,你真的覺得這種文藝腔在生活中起作用嗎?它們真的比玩世不恭高明一些嗎?」呼延鵬的語氣裡充滿了譏諷和自嘲。 槐凝不說話了,好長一段時間他們就這麼默默枯坐,談話顯然是進行不下去了,也沒有任何意義,槐凝只好起身告辭了,她在臨走的時候說:「我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但是呼延鵬,請你相信你絕對不是最不幸的那一個。」 呼延鵬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勃然大怒,他沖著槐凝聲嘶力竭地喊道:「難道你是最不幸的那一個嗎?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還要怎麼不幸才會讓你,讓全世界的人滿意?!」他從窗臺上跳下來,把桌上那堆淩亂的東西統統掃到地上,他說,「槐凝,別總是那麼居高臨下的,我告訴你我現在對任何忠告都不感興趣!如果我叫你失望了,那也是你從前錯看了我,其實我他媽的屁也不是。」 槐凝默默地看著呼延鵬,一言不發。 這件事過去就過去了,呼延鵬並沒有把它放在心上。打牌是一件消磨意志的事,時間會走得很快,除了糊口其他的事情他可以什麼都不想。 突然有一天,洪澤來找呼延鵬,神情是少有的嚴肅,他說:「我已經決定了,我要到西藏阿裡去,去把槐凝給背回來。」 這句話對於呼延鵬來說真是不著邊際,他驚道:「槐凝去阿裡了?」 「是啊,她丈夫過世了以後,她……」 「什麼?她丈夫過世了?」 「我的天啊呼延鵬,拜託你醒一醒,就算是老婆走路無人賞識找不到合適自己的位置也還不是世界末日吧?你還是做新聞的呢,怎麼什麼事都不知道?!」 望著一臉茫然和驚駭的呼延鵬,洪澤只能跟他從頭說起,他說早在他跟呼延鵬撞車之後去醫院的那一天,由於在醫院的大門口見到了槐凝,隨後洪澤就想辦法找到了槐凝丈夫的經治醫生,得知槐凝丈夫的病是一種腦血管動脈畸形的病症,發展到一定程度就會造成腦動脈破裂出血進入腦室直至昏迷和死亡,已經毫無治癒的希望,所謂的病情好轉只能說明情況更糟,惟一的解釋是最後的迴光返照。但這一切槐凝全然不知,依舊等待著奇跡出現。奇跡當然是不可能出現的,槐凝的丈夫死了,誰都知道他是一個優雅的迷人的疼愛妻兒的好男人,他們的孩子也還只有三歲。槐凝當然接受不了這一現實,由於報社有一項去西藏阿裡採訪本地援藏幹部的工作和生活的任務,槐凝主動要求去完成這一集採訪攝影報道於一身的專題特寫,於是她飛去了四川,再從四川進藏。 洪澤說,誰都以為槐凝是為了換一個環境,以便調整自己的心情,所以報社同意了她的要求。「但是我覺得,」洪澤沉默了片刻說「我覺得她這一去是不打算回來了。」 呼延鵬只覺得脊背一陣發涼,他小心翼翼地說:「洪澤,你說這話有根據嗎?」 「她丈夫過世以後,我幾乎每天都到她家去,看看有什麼要幫忙的,就是沒有也想陪陪她,你知道我跟她雖然不是太熟,但是以她當時的心態是沒有精力拒絕好心人的……」 「你算什麼好心人,你是別有用心的人。」 「就算我別有用心,始終如一地被一個女人吸引總沒有錯吧?」 「你說吧,你怎麼知道她不打算回來?」 「誰在這種季節進藏?而且是去阿裡?這是明擺去送死的……再說臨走的那天晚上我去看她,她很晚才回來,說是去看一個朋友。那天我就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因為她整理出來的行李出人意料的少,而她家裡卻收拾得就像是有些人出國那樣,所有的東西都用白布單蓋上了,這是去出差嗎?這就是永生永世不再回來的無言寫照。」 「可是我覺得槐凝是一個內心堅強的人,我不相信她會被一次人生變故打倒,至少她比我要堅強。」 然而,說什麼都是言不及義的。槐凝已經去了拉薩,她一到了那裡便出現了嚴重的高原反應,在短暫的休整之後,她還是堅持跟著兵站的車隊前往阿裡。洪澤在槐凝走後的每一天,都通過當地報紙的朋友瞭解槐凝的行蹤和近況,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在去往阿裡的路上,在6300米的高度,車隊遇到了特大雪災,槐凝嚴重凍傷並且患上了肺氣腫。 洪澤走了,他說他要立刻飛到成都準備進藏,他要把他愛的女人給背回來。 屋裡重新恢復了寂靜,一種久違的情愫也重新回到了呼延鵬的心裡,在槐凝身上發生的事對他不是沒有震動的。他想,那天晚上,槐凝並不是如他所想來勸解他的,她一定是希望向他傾訴一點什麼,記得槐凝曾經說過,太過相愛的夫妻總有一天會發現他們各自的朋友其實早已少而又少,於是他們又會像失戀一樣地渴望友誼。 可是他呢?他不但沒有問一問她丈夫的病情,還沖著她大喊大叫,以發洩自己心中壓抑多時的鬱悶,他臉上的那種拒一切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一定是讓槐凝無話可說的僅有的理由。 這讓他深深地自責,他覺得他真是太不可救藥了。 事實上,洪澤是一個人人都不覺得他好但人人又都羡慕他的人,可能就是因為他把極其沉悶的日子活出了滋味來吧。他真的是不顧一切地飛往西藏了。 然而人生便是一系列的錯過,就在洪澤走後,戴曉明使出渾身解數,讓遠在阿裡的槐凝被抬上了空軍為營救進藏部隊傷員而派去的直升機。槐凝終於沒有死在昆侖山脈,被送回了風調雨順的南方沿海城市。 也就是說,其實呼延鵬比洪澤還先一步見到了槐凝,這實在有些不公平。 病房是潔白安靜的,槐凝住在一個單間裡,床頭櫃上盛開著含露的鮮花,更襯出她臉色的蒼白以及嘴唇的毫無血色,她很瘦,人都脫相了,手上纏著厚厚的繃帶,同時還輸著液。槐凝雖然脫離了生命危險,但是嚴重的凍傷使她被截去了兩節手指。她見到呼延鵬的時候看上去很平靜,是那種死後重生的平靜。 倒是呼延鵬不知為何悲從中來,眼中有淚。也許因為他知道痛,便知道痛是怎樣的難以克服。但是他還是輕聲地說:「為什麼呢?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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