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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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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的是槐凝的淚水突然奔湧而出,完全失去控制地恣意流淌,她閉上了眼睛,無盡的憂傷仿佛等待的就是這一道詢問的閘門。呼延鵬一時亂了方寸,因為他還從來沒有見過槐凝如此的無助和軟弱,她在他的心目中一直是那個枕戈待旦隨時準備出發的戰士,所以,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這時護士走進來換輸液瓶,見病人的情緒起伏這麼大,非常不快地瞪了呼延鵬一眼,壓低了聲音但十分嚴厲道:「你還不快出去?出去!」 呼延鵬只好起身離去。 躺在病床上的槐凝始終沒有睜開眼睛,在她的腦海中深深印刻並且揮之不去的是那條通往達巴兵站的安危莫測的路。 ……這條路是17年前由部隊施工修築的公路,後來因為某種原因不常用了,地方政府又未設道班,所以這條路年久失修,路況險惡複雜。果然,車行到一半,本來寬展平坦的公路突然斷陷,半邊坍塌,也就是說盤桓在5000多公尺的達巴山上,山路時常一面承絕壁,一面臨深淵,每時每刻面對的都是令人目眩的幽黑穀底。 然而,險境才剛剛開始。 天色漸晚時分,天空遽然陰暗得令人驚悸,不知從哪裡湧來的雨雪冰雹,霎時間傾瀉而至,雹粒砸在車篷上嘭嘭作響,猶如戰鼓轟鳴。兩三分鐘間道路和山野化作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山和路已無從分辨,可以看到的只是便道上依稀尚存的車痕。車燈光柱投射的地方,不是路,而是人生的絕境。 車上安靜極了,所有的人都不說話,車上除了阿裡軍分區的幾個戰士和幹部,還有一個畫家,一個西藏廣播電臺的記者,藏學中心的一個主任陪同美國加州大學人類學教授,以及她的兩個助手,還有就是槐凝。因為發生意外很可能就在短暫的幾秒鐘內,或者說死刑已經宣判,人們默等的只是臨刑前的千鈞一髮的瞬間。 而在所有人當中,只有槐凝一個人是第一次進藏。 槐凝坐在顛簸的車中,仿佛置身於巨浪滔天的大海裡,而她這條風雨飄搖的小船,不僅不知道命運將把她拋向何方,更因高原反應的折磨使她在奄奄一息之際,體驗到一種涅槃之境的寧靜澄明。 是的,槐凝這次出行的確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只是她希望自己死在崗位上,也算是功德圓滿。老實說,槐凝的性格來源於她特殊的家庭環境,她的父親曾經是高官,但後來因為一系列的變故最終失去了一切。而她的母親沒有留下一句話竟然投河自盡,這巨大的陰影帶給15歲的少女槐凝的是永遠抹不去的傷痛,更是一種選擇剛強意志的考驗。後來她碰到了一個深愛她的人,有了家和孩子,苦盡甘來的感覺為她根深蒂固的悲憫情懷蒙上了一層溫馨而從容的色彩。 但是一切都因一個人的離去而結束了。 就在這樣一個驚心動魄的夜晚,車終於停在原地,人們取出一切可以禦寒的東西蓋在身上坐著睡,等待天明。夜色深沉,雪霧迷蒙,刺骨的寒風從臨時堵起的窗洞灌進來,漸漸地,槐凝只覺得通體冰涼,整個人都失去了知覺。 這時她想,這回她真的是要走了。人從虛無中來到世間,生息於此,經歷著歡欣與痛苦,對一個女人來說,與其說是激情守候著一個理想,不如說是為著一份情感,一份令自己的內心不再像孤魂野鬼般遊蕩的情感。正可謂情為何物,可是情為何物呢?難道它最終還是要歸於虛無嗎?! 她覺得她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她再也沒有能力重新超越痛苦、虛無和絕望,死就死吧,這一路遇到的白森森的骨骼還少嗎?無論是動物還是人類,風化的歸向虛無,留下的又守住了什麼呢? 只是,她並不是為了她的丈夫而死,很遺憾,她並沒有遭遇到生死相許那麼偉大的情感,她只是覺得天理人道中其實並沒有什麼永恆,當你堅守的東西變成雲煙,當你認為不會改變的東西速朽,你就會覺得你的人生活完了,看透一切的人還有什麼可活的?! 這個晚上,槐凝便沒有醒來,她完全不知道她是怎麼到達達巴兵站的。 似乎是在夢境裡,達巴兵站孤零零的一個院子就坐落在一片大而無當的荒漠平壩上,不見草場和牛羊。據說從獅泉河去普蘭的過往行人會在這裡落落腳。這裡仿佛就是天邊,人所能感受到的僅僅是無邊的寂寞。槐凝心想,以這樣的環境配合自己的死去也算是一種契合吧,她可以走得漠然,寧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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