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深喉 | 上頁 下頁


  卞麗莎的血案改變了一切。本來,翁遠行和卞麗莎是在一個朋友的生日晚會上相識的,不知為什麼卞麗莎會對翁遠行一見鍾情,而翁遠行明顯感到卞麗莎有些任性,而他對於任性的女孩子總有點如避鬼神,所以也就不那麼殷勤,人都是這樣,在男女的交往中,不殷勤的一方總是受惠,卞麗莎那頭反而熱得不得了。後來翁遠行才知道,卞麗莎的父親早年在中緬邊界做玉的生意,賭石賭得驍勇,一刀下去,盲石開裂,露出成色極好的翡翠,他有過三百萬賺回一千萬的業績。後來他去了香港,一直開珠寶行,改革開放以後,內地大城市均有他的分行。由於他酷愛喝紅酒,家中收藏著上百萬元的上品紅酒,人稱紅酒卞。對於愛女他早就想好要結一段良緣,自然是對家族勢力的一種鞏固和壯大,結果卞麗莎不爭氣,死活要嫁給一個莫名其妙的小人物,一氣之下,紅酒卞便跟卞麗莎脫離了父女關係,於是卞麗莎便提著一隻路易威登的手提包來到翁遠行身邊,變成滾滾紅塵中最普通的飲食男女,過著柴米油鹽的日子。

  翁遠行說,婚後的日子雖然沒有浪漫到每天晚上坐在天臺上數星星,但也算是相安無事。至於說到偶爾發生的矛盾和磨擦,想來也不是富家女嫁窮小子這種版本的惟一專利,可謂家家如此。總之,他其實還是很懷念那段平靜時光的。

  翁遠行又說,出事以後,他被押到公安局,先是七天七夜不間斷地審訊,令他的神經幾乎崩潰,但他始終堅稱自己是被冤枉的。但是後來的逼供行為已完全是酷刑,捆綁、罰跪、扇耳光已不算什麼,他們用屠夫殺豬的方式將他按倒在地,用紙搓的撚子捅鼻孔,邊捅邊逼,同時,有幹警暗示同監的犯人對他進行毆打,這些人下手特別黑,他的門牙被打落雙手被燙傷都是這些人幹的,更為嚴重的是有一個警察用電擊棒電他的生殖器,他心裡明白他現在已是廢人一個。

  在這樣的情況下,翁遠行絕望了,既然冤死打死都是死,那就沒有必要再受這皮肉之苦,於是他承認了「殺死卞麗莎的整個犯罪過程」。

  然而,這一認的結果是給他的家庭帶來了滅頂之災,翁遠行的父母親都是工人,有一個妹妹在寫字樓當文秘,全家人都不相信見到生人還會臉紅的翁遠行敢去殺人,尤其是翁遠行的父親,他完全不能接受祖祖輩輩清白的家世出了一個殺人犯的事實,他覺得證明這一點甚至比救翁遠行的性命還要重要,所以全家人變賣了所有能變賣的東西,想為這個貧寒之家為翁遠行討回一個公道,但這顯然是徒勞的,無論是上訪、寫申訴材料還是找有關部門,在這件事上都看不到一點希望之光。

  不僅如此,父母親的住處曾經兩次被不明身份的人抄家,父親被打成重傷,當即送進醫院,妹妹加班沒有回家算是倖免,但也沒有原因地丟了工作,母親在飽受驚嚇和極度傷心中,在翁遠行坐牢的第四年過世。

  這些話聽得呼延鵬冷汗淋漓,可是看著翁遠行波瀾不驚的敘述,誰都會相信這一切是真實可信的。

  翁遠行最後說,他最感謝的人就是徐彤律師,開始家裡還湊了點錢給徐律師,後來根本拿不出錢來了,但是徐彤律師堅持幫助他們。每次到獄中找他,他只會哭,說不出話來,徐律師反反復複說的一句話就是:你一定要活著,只有活著才能洗清自己的冤屈。也就是在徐律師的鼓勵下,他才變得堅強起來。

  這個晚上幾乎都是翁遠行在說話,房間裡迴響的盡是他單調的聲音,而呼延鵬一是對翁遠行的遭遇深感震動,二是他吃不准自己應該怎麼表態才更合適。所以他幾乎沒說什麼話,但內心卻被一種無形的力量衝擊著。

  送走了翁遠行,已經是淩晨一點半,但呼延鵬卻毫無睡意,他極其衝動,想給洪澤打一個電話,像當年在學校時那樣,吵不清問題誰都不許睡覺,誰睡就折磨誰,非要把問題吵清楚不可。此刻的呼延鵬很想對洪澤說,當我們在你的寬大的辦公室裡權衡所謂的官場利弊的時候,有沒有想過翁遠行這樣的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又有誰對他的六年牢獄之災負責?在學校時,我們都曾把唐人劉知己在《史通·惑經》篇裡的「良史要以實錄直書為貴」寫在日記本的第一頁,而我們至今又實錄直書了多少東西?你每天給我們下達的紅頭批示就有一大摞,如果連我們自己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無法伸張正義的話,那麼呼喚全社會的良知覺醒豈不是一句空話?!

  不過呼延鵬還是沒打這個電話,他覺得自己這麼做未免太學生腔了,而且洪澤從夢中驚醒又怎麼可能一下子明白他的心跡和情懷,所以他倒在床上,好長時間難以入睡。

  直到天邊發白,呼延鵬才昏沉沉地睡過去。

  遲到對於他來說在所難免,將近中午的時候,呼延鵬才回到報社,路過機動組時,他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透過走廊上的玻璃窗,他看見是槐凝在向他招手,於是他突然想起洪澤前些天的酒後真言,頓時滿臉笑意,以至於走到槐凝面前,槐凝滿臉狐疑道:「什麼事這麼高興?遠遠看見你就是有牙沒眼。」

  呼延鵬忙道:「沒什麼沒什麼。」

  槐凝在堆滿稿件、照片、書籍的桌上找了一會兒,終於找到一個牛皮紙大信封,從裡面抽出幾張照片,她說,呼延鵬寫的那篇報道見報以後,她便想方設法打聽到翁遠行出獄的時間,結果那天有眾多媒體守候在看守所門口,包括電視臺也在那裡架了機器,所有的照相機大炮一致對著灰色的鐵門。翁遠行的妹妹和老爸也去了,還有徐彤律師,但是等來等去翁遠行並沒有從大鐵門裡走出來,而走出來的一名管教對媒體說,他們已派車將翁遠行送回家,大家可以散了。

  槐凝的照片拍的是翁遠行的老父親當眾給徐彤律師下跪的畫面,場景讓人無比心酸。槐凝說:「這些照片你或許用得上,不如就放在你那裡吧。」

  呼延鵬心想,還不知用上用不上呢,想過之後又深感慚愧,忙以虔誠的態度接過照片,並連聲道謝。

  槐凝又道:「你的這篇報道真的寫得很好,有事實,又有讓人深思的東西。我在拍這些照片時心裡很堵,明明是沒殺過人的這家人卻要下跪,要對別人感恩戴德,這應該是一種社會的恥辱。」

  其實呼延鵬跟槐凝並不是很熟,但此刻卻感到與她心靈相通,於是便跟她聊了起來,其間也說到翁遠行昨晚去找他這件事。

  槐凝說:「那你完全可以做一些後續報道啊,需要照片的話我會配合你。」

  呼延鵬含糊道:「我是要把後續報道寫出來,能不能發稿就不一定。」

  槐凝顯然聽出了弦外之音,她想了想道:「新聞調查不僅要搞清楚案情的來龍去脈,還要追究案件的背景,追究案件的社會價值和意義。相比之下後者更為重要,而只要拿到第一手證據,能掌握到鐵的事實或真相,就什麼也不害怕。」

  此時的呼延鵬又一次想起洪澤的話,不過這一回他沒有笑,他承認洪澤對女人的眼光比他犀利,但具體到槐凝這個人,洪澤未免有點詩意化,那也是因為現在的女孩子脂粉氣物質欲重得讓人無所適從。而在呼延鵬看來,槐凝吸引人的地方並非她外化的職業氣息,恰恰在於她氣質中的敏銳和淡定。

  據說徐彤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採訪。

  槐凝證實了這一點,她說那天在看守所門口,眾多的記者由於採訪不到翁遠行本人,又拍不到翁遠行與父親和妹妹抱頭痛哭的場面,也就是說大家心目中的具有歷史意義的一刻根本沒有出現,這其實是一件挺麻煩的事,頭條新聞是沒法做了。在場的傳媒人很有些群情激憤,不少人大發牢騷。但也有一些聰明的記者立刻轉向對翁遠行家人和律師的採訪,然而徐彤律師一言不發,準備離去。但他被人團團圍住脫不了身,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他只說了幾句話,他不無感慨地說,翁遠行一家人已經夠不幸了,如果客觀效果是我利用他們炒作了自己,有悖於我的做人原則。

  說完這話之後,他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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