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我的淚珠兒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丹青點點頭,他們這是第一次還算比較正常的相處。此後就沒有再說什麼,淚珠兒不知不覺把謝丹青送到學校的東門口,一路上怎麼都覺得和謝丹青這樣並肩而行顯得很不真實,可是他們的確又微低著頭,約好了一樣不說話,並且不緊不慢地走著,然後又平靜地分手了。

  雜木林還是那片雜木林,好像不知名的野生灌木總是有超乎尋常的生命力,多少年不見也照樣能依然故我,斜坡和鐵門是重新修整過的,形態並沒有改變,只是沒見過的水泥和油漆還顯得有六成新。

  曾幾何時,牽著陌生人的手離開這裡的時候,淚珠兒就暗暗發誓永不回頭,可是現在,她還是來到了這個門前。

  丹青走後的若干個晚上,她常常徹夜難眠,她想,為什麼她就不能轉過身去,尋找一下來時的路?其實這種想法不是沒有過,童年時代總是幻想著奇跡出現,只不過現實是冰冷無望的,所以後來她才會有意識地一次次錯過,寧肯封閉自己也不再去做任何嘗試。探尋自己是很痛苦的,總得伴隨著一些不可言說的經歷,如果最終毫無結果或者比現在還糟,那又該怎麼面對呢?

  可是現在,她改變主意了。

  福利院的院長還是那位沉穩的男人,見到淚珠兒他很高興,少有的露出歡快的神情:「真高興你還記得我們。」他拉著淚珠兒的手說道,「你回來我是最高興的,因為你小時候是最內向的。」

  淚珠兒說:「院長你真的沒變。」

  「還說沒變,頭髮都白完了。」他邊說邊用手擼了一下頭髮,他的頭髮像撒了一層胡椒麵那樣灰灰白白的,是當今成熟藝人喜歡染成的顏色。

  其實淚珠兒心裡並沒有太多的激動,她來,也不是為了看望曾經善待過自己的人。善待總是有限的,比起心中綿長的煎熬與隱痛,她已經完全不記得童年時代有誰真正關愛過她,或者真正願意走進她的內心。她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便顯得有點艱難地說:「院長,你看我已經這麼大了,你總該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

  「我的,真正的,身世……」

  院長沉吟片刻,反問道:「你現在過得還好嗎?」

  淚珠兒點了點頭。

  「那你這是為什麼呢?」

  「想進一步瞭解自己總沒有什麼錯吧?」

  「可你明不明白,這樣做對她不公平,我指的是嚴女士,你背著她這樣做,她如果知道會很傷心。」

  「可我一開始就很排斥她,跟她無論如何也親近不起來。」

  「我們接受一個人,除了愛之外,還有尊重、體諒和包容,她為你也付出了很多啊,這麼多年,她已經把你培養成人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淚珠兒低下頭去,她一直知道自己背負著沉重的道德枷鎖,人們關心的是他們能看到的東西,通常是你得到了一個大恩惠,還有怨言就是罪過。

  院長緩言道:「探尋這些其實沒有什麼意義,現在有許多觀念都在受到很嚴肅的挑戰,比如發明永動器的人,經常處於惶恐狀態的人,還有一些沉溺於『我從哪裡來,我到哪裡去,我是誰?』這類問題難以自拔的人,都是需要接受心理輔導的。許多時候,哲學的深層思考恐怕是最接近走火人魔的狀態了,你現在是一名大學生,自己的思想體系也正在形成,千萬不能鑽進牛角尖裡不出來。還有,很多人都以為當今時代,人們最需要最渴望的是錢,最好用最萬能的也是錢,但其實人的內心才是最脆弱也最需要保護的,至少它跟錢同等重要。我希望你能調整好自己,事實上你已經是我們福利院的幸運之星了。」說完他還舉了幾個例子,都是與淚珠兒年齡相仿的孩子,他們大多無人問津,也就是無人領養,有一個男孩是從養父母家逃出來的,在社會上胡混,最終進了少管所。

  院長還說:「淚珠兒,你以後也會結婚,做母親,那時你就會從心裡感激嚴女士,有許多愛是不動聲色的,是需要慢慢發現的。」

  淚珠兒沒有再說什麼,她知道院長是一個很能收得住話的人,只要他不想告訴你的事,他可以帶到棺材裡去。於是,淚珠兒說:「院長,你的話我記住了。你忙吧,我想到院子裡再轉轉。」

  「你隨便走走吧,我們這兒變化很大呢。」院長有些炫耀地說,「而且還有很多大明星的乾兒子乾女兒,當然他們都是屬￿助養,人還放在我們這裡,也是一份愛心啊。」院長總是以為,他愛這裡,別人也同樣愛這裡。其實明星助養善舉絕不是僅僅出於愛,可是明瞭一切的院長寧肯相信這就是愛。

  淚珠兒在後院的小山坡上站了一會兒,小的時候感覺這裡是高山峻嶺,那時候龍口是邊遠的鄉下,她喜歡站在這裡真不知道是期待什麼。故地重遊,也不過是一些小土坡,這多少有點令她失望。

  後來,淚珠兒又去了新蓋的大樓,進門向左拐便看見了醫務室,醫務室還是那樣,掛著白布簾子,到處都是瓶瓶罐罐,小時候的印象到如今倒是沒有絲毫的改變。不過,這使她想起了一個人,就是邊大夫。邊大夫是一個黑臉膛又有些胖胖的女醫生,據說每個新來的孩子都要經過她的手,以及她的隔離室,在確信沒有傳染病和遺傳病之後才能正式進入正常的班集體。淚珠兒小時候就很害怕邊大夫,因為她永遠也不笑。記得有一次全院為防治乙型肝炎交叉感染,院裡又沒有經費,邊大夫就在後院支了一口大鍋,邊燒柴禾邊煮孩子們的衣服。她滿頭大汗用一根木棍認真地在鍋裡攪動,這個畫面永遠留在了淚珠兒的腦海裡。於是她走進了醫務室,問邊大夫在不在。

  新大夫並不認識淚珠兒,她說,邊大夫早就退休了。淚珠兒記下了她家的電話號碼。

  經過了一番周折,在一家區級的養老院,淚珠兒找到了邊大夫,她看上去身體還不錯,正在和另外三個老人搓麻將。

  顯然,她很不想離開麻將桌:「我一走,別人坐上來就再也不會讓我了……看你,還提什麼水果?不過,我倒是很久沒吃過蛇果了……」她對淚珠兒倒是既不客套,也不見外,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事實上,她也的確是一個心寬的人,她的女兒向淚珠兒解釋說,是她自己堅持要到養老院來,她說她喜歡熱鬧,才不會住在別墅裡等死。

  看看並沒有任何人注意她,淚珠兒只好伏下身去耳語了一番。

  邊大夫一邊翻牌,一邊呵呵地笑起來:「……你哪有什麼身世啊,你媽媽在醫院裡生下你就溜走了,出院手續都沒辦,警察就把你送到我這來了……要說身世,這就是你的身世啊……」她胸有成竹地打出一張牌去。

  淚珠兒的臉上真有些掛不住,她覺得邊大夫未免太直率了,可是誰也沒有因此而多看她一眼,他們都在聚精會神地看牌,人生末劇,生離死別算不上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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